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她靠在墙边怔怔出神,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透了。

    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林幼宁稍稍犹豫,还是站起身来,拉开了纱帘。

    客厅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茫月色,她看到钟意抱着她那条黑色长裙,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梦里似乎也不太安稳,他微蹙着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少顷,忽然翻了个身,呢喃不清地说着梦话。

    反反复复,其实只有两个字——

    “妈妈。”

    林幼宁放慢了脚步,走到沙发旁边,半蹲下来看他。

    寂静的夜里,她又想起了钟晴那天在天台上跟自己说的话,有关于钟意的童年,和钟意的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封闭空间,更不是黑暗,而是被抛弃。

    所以,为了不再被抛弃,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任何人机会。

    至于会以为自己被爱着,也不过是场错觉。

    不知道又梦到了什么,钟意的神情逐渐变得平静,侧脸无意识地在裙子上蹭了蹭,睡脸看上去很乖,很纯真。

    林幼宁看了很久,视线才慢慢下移,落到了他捏着黑色裙摆的那只手上。

    尽管室内晦暗,她还是能够看到层层纱布里,快要渗出来的暗红色血迹。

    看起来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根本没有用心。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

    距离纱布只差毫厘的时候,又触电般收了回来。

    她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需要珍视的爱人。

    而钟意把她当成一个新奇有趣的玩具,无须专一的床伴。

    从一开始,他们就各自站好了位置,划好了界限,泾渭如此分明。

    这是她吃尽了苦头才明白的事实。

    林幼宁心如乱麻,倏地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

    电视机旁边的实木衣柜此刻已经一片狼藉,她走过去,心不在焉地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捡着捡着,无意间瞥见衣柜的木质门板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抓痕。

    林幼宁强迫自己移开眼睛,继续整理。

    大概是她收拾衣架的时候发出了声响,沙发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回头,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形容苍白的少年。

    两人对视几秒,钟意半蹲下来,接过了她手里断成两半的衣架。

    “对不起,”他说:“我会帮你粘好的。”

    林幼宁没有看他:“不用了,几个衣架而已。”

    钟意置若罔闻,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手上的衣架,转移了话题:“饿吗?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见她不说话,他又补充:“……出去吃,或者叫外卖都可以。”

    林幼宁其实不饿,但是想到上次半夜胃病发作的情形,还是妥协了一步:“外卖吧。”

    闻言,钟意像是松了口气,连笑容都生动起来:“好啊,想吃什么?”

    美国的外卖系统不算发达,能够配送的店铺也很有限,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披萨炸鸡之类的食物,钟意边看手机边念店名,林幼宁随便选了一家披萨店,任由他下了单。

    大概半个小时,外卖就送到了。

    套餐里除了披萨之外,还有两罐冰啤酒,摆在桌上,没有人一个人伸手去拿。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沉默地坐在餐桌两端,谁也不说话。

    夏威夷披萨上洒了一些林幼宁不喜欢的洋葱碎。钟意用叉子认认真真地往外挑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披萨放到了她的盘子里。

    最终,林幼宁没吃那块披萨,他也没强求。

    吃完之后,她有些受不了饭桌上的压抑气氛,径自起身,去浴室洗澡。

    他们像是两个合租的陌生房客,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却相顾无言,井水不犯河水。

    而这是租约到期的最后一晚。

    等她洗完澡出来,看到电视机又被打开了,屏幕上正在播放那部上次没有看完的电影。

    而钟意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握着一罐冰啤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影画面,看得很认真。

    荧幕上的光影不断变换,照出他那张青春明媚的脸,和线条分明的手臂。

    那是林幼宁身边的同龄人所没有的,永远不会被摧折的蓬勃朝气。

    永远向着光,永远年轻漂亮。

    林幼宁站在浴室门口看了他很久,久到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又被电视荧幕上男女主激烈的争吵声拉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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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这句话之后,电影中泪流满面的ea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回过神,往前走了几步,钟意听到动静,稍稍回过头来。

    视线交错的那一刻,他放下手中的啤酒,站起身来,伸手摸了她湿漉漉的发尾,很自然地开口:“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吧。”

    林幼宁往后退了退:“不用了。”

    “最后一晚了。”钟意没有松手,任由水滴渗进他手背上的绷带,“只是吹头发而已,这样也不行吗?你以前……都会帮我的。”

    林幼宁没有回答,伸出手,慢慢将他的手腕从自己发间移开,停了停,又忍不住开口说:“你的手,重新包扎一下吧。”

    钟意应该是听懂了她的拒绝,笑容因此变得有些勉强,垂着眼看了一眼染着潮湿血迹的绷带,心不在焉地说:“没事的,这样就好。”

    她抿抿唇:“还是换条绷带,重新包扎一下吧。”

    大概是她的态度罕见的强硬,钟意静默片刻,忽然开口解释:“其实不疼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说,“我也没有害怕,你回来就好了。”

    林幼宁忽然有些恍惚。

    因为那个曾经被咬到嘴唇都要可怜兮兮地对她撒娇埋怨的人,有一天竟然也会告诉她,其实不疼的,不用放在心上。

    她没再坚持,也没再说话,从他身边走过,坐在了沙发外侧。

    电影剧情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每一个画面每一句台词她其实都还记得,可是此时此刻,她的眼睛盯着屏幕,脑海里想的却是,电影结束,开始播放片尾曲的时候,钟意终于睡醒了,迷迷糊糊地蹭着她的侧脸问,电影好看吗。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身侧的人吻住。

    他们在下午四点的阳光里,在沉缓的电影片尾曲中,缠绵地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湿吻。

    就像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那样。

    记忆停滞在这里,不肯再往前,林幼宁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拿起了遥控器。

    就在快要摁下红色关机键的那一刻,身后的钟意忽然说:“我想看到结局。”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两次了,都没跟你看完。”

    这部电影其实是一个悲剧,就在dex终于认清自己的心意,想要和ea长相厮守之后,意外发生了。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林幼宁放下遥控器,走进了卧室。

    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她凑近看了一眼,发现是夏栀打来的视频电话。

    犹豫了几秒,她扭过头,看到钟意暂停了电影,往浴室走,于是接起了这通视频。

    手机屏幕里的光线很暗,夏栀应该是在自己的占卜屋里,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林幼宁看到她这幅样子,试探着问:“怎么?跟江亦遥吵架啦?”

    “很明显吗?”夏栀摸了摸鼻尖,露出了染成彩虹色的指甲,口中忍不住抱怨,“江亦遥对我一点都不好,我不要再喜欢他了。”

    林幼宁叹了口气:“说说吧,怎么回事?”

    “昨天是愚人节,我想跟他开个玩笑,就骗他说要跟他分手,然后把他的电话号码拉黑了。”

    夏栀看起来很委屈,“可是他当真了,不管我怎么哄他都不肯理我,原本订好的餐厅也取消了。”

    林幼宁有些无奈:“那也不能拿分手来开玩笑呀,江亦遥那么喜欢你,听你说分手肯定很难过。”

    夏栀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谁知道他会当真,一副我想分手就分手的样子,我就不难过吗?”

    看到好友哭,林幼宁立刻又心疼了,连忙哄她:“好了好了,知道你难过,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厚着脸皮去找他和好,说几句好听的话,我保证江亦遥立刻就会反过来跟你道歉,求你原谅他。”

    夏栀胡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真的吗?”

    她立刻保证:“真的。”

    夏栀吸了吸鼻子:“这是江亦遥第一次对我生气,我刚刚真的很慌,要不也不会现在打给你,你是不是打算睡了?”

    就在此时,纱帘外忽然传来钟意的声音:“姐姐,你睡了吗?”

    夏栀静了静:“刚刚是谁在说话?”

    林幼宁硬着头皮否认:“没人说话啊,你听错了吧。”

    “不可能。”她一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的模样,“幼幼,我跟江亦遥吵架都第一时间告诉你,可是你竟然连谈恋爱了都不告诉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幼宁想要解释,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完,钟意就拉开纱帘走了进来。

    他好像刚洗完澡,换了一身白色家居服,黑色发梢湿漉漉地垂着,手背上的绷带也重新换过了。

    这次好像用心了一些,因为伤口不再往外渗血了。

    看到她正举着手机跟人说话,钟意微怔,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情绪不明地问:“这么晚了,在跟谁聊天?”

    林幼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下的情况,于是没有说话。

    而她的沉默落在钟意眼里,却像极了某种默认:“是季从云吗?”

    意识到手机对面的夏栀还在偷听,林幼宁的视线转回来,头疼道:“好啦,下次再跟你解释吧,我现在有点事,可能要先挂——”

    话音未落,钟意忽然走近几步,站在了她身后。

    手机屏幕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异性的脸,夏栀立刻愣住了。

    看到对面是一个女孩之后,钟意眨了眨眼睛,眉眼如同雨过天晴般又明媚起来,甚至弯了弯嘴角,随意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夏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他,忽然伸手掐了自己一下:“这也太帅了吧。”

    见林幼宁不说话,脸色也不好看,她疑惑道,“长成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想让夏栀担心,林幼宁控制着情绪,平静地侧过脸道:“你先出去吧。”

    像是知道她不高兴了,钟意乖乖地点头,离开前,忽然弯腰,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像只偷腥的猫,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气氛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就是夏栀的一叠声质问,例如他们是怎么开始的,进行到了哪一步,以及是不是同居了。

    林幼宁心烦意乱地又解释了几句,夏栀却不理会,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兴致勃勃道:“对了,你把他的个人信息发我一下,比如生日啊星座啊之类的,我帮你看一下他的星盘。”

    “……不用看了。”她沉默下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视频挂断之后,林幼宁摁灭了床头灯,有些烦躁地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试图入睡。

    可惜进入睡眠对她而言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没过多久,钟意就掀开纱帘走了进来。

    外面的电视和灯已经都关掉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这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光线昏昏沉沉,模糊不清。

    钟意像上次那样站在床边看她,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躺在她身侧。没过多久,又伸出手,从她身后绕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

    寂静的房间里,他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姐姐,你生气了吗?”

    林幼宁没有说话,于是他又说,“对不起,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这不是钟意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了,可是每一次她都不想听。

    因为没有办法回答他,没关系。

    “下次我们换一部happyending的电影看吧。”说完,钟意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像是很不舍得松开似的。

    “没有下次了。”她这么回答。

    身后的人安静了一瞬,忽然靠过来,很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们身体贴着身体,没有一丝缝隙,能够清楚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感受到彼此皮肤传来的温度。

    钟意紧紧抱着她,任由她不停挣扎,很久才说:“姐姐,我从前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可是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认真地追求你,认真地喜欢你,认真地向你保证,我会很乖,会听你的话,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林幼宁闭了闭眼:“你的永远是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他笑了笑,语调无奈又甜蜜:“永远是没有期限的。”

    永远。

    她竟然在跟钟意这样的人讨论永远。

    “我们之间没有永远,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明天天亮之后,拿着你的东西,离开我家。”

    “我没忘,我也不会对程小安怎么样,我知道你在乎她。”他低低道,“我只是太想你了,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你,所以才……”

    钟意说到这里,忽然低下头,吻了吻她发端,“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可是你能不能再等等我。我会变好的,会变回你喜欢的样子,所以别不要我,好吗?”

    一室黑暗里,林幼宁微微垂眼,看到了搂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和层层裹缠着的白色纱布。

    这么漂亮的手,他也舍得咬出一个这么狰狞可怖的牙印。

    她知道钟意有洁癖,从前每个晚上,就算再荒唐,结束之后,他也会抱着自己仔细清理,然后干干净净地入睡。

    今晚他又是怎么洗漱的呢。

    手背上的伤口沾到水,应该很疼吧。

    身后抱着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落到她耳后,很痒。

    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会等到她的答案。

    林幼宁怔怔望着眼前的斑驳墙壁,又想到了那部电影的结局。

    dex付出了那么多教训,变成了一个终日用酒精和药物麻痹自己的,糟糕的,黯淡的,自负的人,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所爱。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在那么普通的一天,一个小巷的尽头,上帝挥挥衣袖,干脆利落地带走了他的天使。

    电影尚且不能善终,更遑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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