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穿着件白色的长裙,披发赤足,漫步在山岭的迷雾之间。
“你要去哪儿?”一个人问她。说话的是个穿着半旧道袍的小道士,他抱着手,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季言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
“我要去找一个朋友。”
“他在这座山上?”
“……我不知道。”
“那你跟我走吧。”小道士从树上跳了下来,他跑在季言的前面,山路崎岖,他却如履平地。说来也奇怪,浓重的雾气在他身边就像被滚水融化的冰雪,迅速地融化出一条通道。季言不知道怎么办,就只好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奔跑。
“前面就是供奉着真武大帝的道观。”他们一口气跑到半山腰,小道士停下来,对着山顶上隐隐约约的朱红建筑群遥遥一指,“你上去吧。”
“……你不跟我一起了吗?”
“不,”小道士回过头来,他冲着季言露齿一笑,他背着光,季言只能看到他白的闪闪发光的八颗牙,“我能陪你走的路就只有这么远啦。”
路还很长,季言有点害怕。但她也知道小道士说的是真的。她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他被洗的微微发白的袖口:
“你叫什么名字?”
“王也。”小道士说。这一刻风把雾气吹散了,季言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尚且太过年轻的脸,他大概十七岁,或者十八岁。浓眉,高鼻梁,琥珀色的瞳孔,脸颊上有些细细的绒毛。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季言不依不饶地抓住他的袖子。
“大概不会。”王也的脸上依旧挂着明亮的笑容,“再见。”
王也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季言突然想起来,自己看着这个人的背影太多次了,他们一起经历了长大,分离,重逢,可是这一次或许和所有曾经都不一样,他是真的要走了,他们再也不会有说好久不见的机会。
季言捂着眼睛跌落在地上,她都想起来了……他要死了……
“你想求什么?”她跪坐在神像之前,神像庄严华美。连衣饰细节处都栩栩如生。但奇怪的是一幅白纱蒙在神像的头上,故而看不清神像的面容,唯能看到他低垂的双眼,似是无情,又好似悲悯。
“我要王也……”她说,“我要他活着!”
“那你愿舍去什么?”神像再次发问。
“你想要的都可以拿去。”季言笑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毕竟我能给出去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好。”这时起了一阵大风,所有森林和草木都在这乍起的风波里萧萧招摇,神像头上的白纱也随之落地,而神像的容貌,赫然和季言的脸一般无二。
“……醒了?”懒洋洋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晃动传进季言的耳膜,模模糊糊却透着一股异常的熟稔。
“居然还活着……”季言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
。
“嗯,也算运气好了,那股暗流连接着地上河流,暗河所在的洞穴坍塌后我们被水流到下游的河岸上了,要不给埋在那儿,神仙也救不了。”
季言没有吭声。或者说她压根回答不了。伴随着听觉苏醒的是无所不在的痛觉,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之前从高处坠落,几乎每一根骨头都断了,肋骨戳进心脏和肺部,异于常人的修复力让她伤口迅速愈合,可痛觉却无法避免。她轻轻地嘶了一声,大滴的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痛?痛就对了,您那身上的伤和失血足够一般人丢命八百回了。忍着点儿,这会儿手机都进水了也没法导航,但我算了下,咱们再走个……十几里地就能到有人的地儿,到时候再给您把伤口处理下。”虽然语气谈不上温柔,但王也放缓了脚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季言在他肩膀上趴得更平稳些。
季言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从几乎无所不在的疼痛中缓过点儿神来。观察起四周的情况——森林,遮天蔽日的森林。林间几乎没有路,也很难分辨方向,可以想象,王也要不是个术士,他们俩估计转几天都未必出得去。
“……术士的能力真方便。”
“再方便不也要在这林子里翻山越岭?”王也估计是翻了个白眼,他拍了拍季言的大腿,“忍着点儿,我得走快点,要不然天黑了还走不出去就有点麻烦了。”
“唔。”季言这才意识到,她浑身上下只有王也的一件t恤,王也的上半身则是完全的赤、裸着,匀称的肌肉线条在林间偶尔漏下的阳光下流动着蜜一样的光泽。“咱们俩这样,是不是只能去公安局待着……作为意外落水的驴友?”
“刚刚在沙滩上捡到了身份证和银行卡,还有几张现金,找个店住着应该问题不大,不过你刚刚找那理由还成,不算离谱。”
“唔。”季言的声音放轻了些。
“这可不兴睡啊。”王也赶紧在她腿上捏了几下,“现在温度慢慢降下来了,要是这么睡觉很容易感冒的。随便讲点儿什么吧,说点什么你就不困了。”
季言笑了笑,也只有王也,还会担心一个受了贯穿伤还在几十秒之内恢复、全身骨骼断裂后都能自行愈合的怪物还会感冒了。
“别瞎想。”王也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声音有点儿闷。
“小也子,你还记得么,这不是你第一次背着我在树林里穿梭了。”
“?”王也用个鼻音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还是小学的时候吧,学校组织郊游,我把脚给崴了,痛得要命。你要我在那儿等你,然后你就跑开了,我等了很久很久,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去干嘛了,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我还是一个人坐在树下等你。”
“哦……那不是找了好几家店给你买冰矿泉水么。”王也对这事儿还有点印象。
“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你要是不回来了怎么办,太阳快下山了,山上起风了。但你最后还是来了,”季言的声音就像梦呓,“你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拉住我的手,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我那个时候就在想,再见面真好啊,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模糊的画面渐次在眼前清晰起来,半大的男孩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跑出来,汗珠从额头和发尖滑下来,法国梧桐的果实叮地一声坠落在铺满落叶的路面上,然后滚落到坐在树下的女孩裙边。他在女孩身前蹲下,两人久久地对视,落日的光华把他们的眼睛映成一片明丽的金色。
“好像从那之后,我一直在等你过来找我,等你放学,等你回家,等你下山……但是……”以后,我可能没办法等你回来了。
王也没有做声,他好像没有听到季言的最后一句话,又或者他根本无法作出回答。他把季言用力往肩膀上送了送,继续朝山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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