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来什么。
萧瑟在心里长叹一声,果然这和尚没这么好摆脱。
秦筝看见一袭僧袍落了地,然后同她一样就地打坐,“你的事情解决了?”
“不过是来这里找个故人,然后托他们办一场法事罢了。”无心道了句佛号。
“那接下来去哪儿?”
无心笑眯眯地看着前方的驿站马厩,“要去的地方很远,我没有钱,还得有劳萧老板出钱租几匹快马。”
萧瑟看着自己身边坐着的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姑,再一想还不知道在哪儿的雷无桀,只能继续感叹命运捉弄人。
过了一个多时辰,雷无桀那红色热烈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三人面前,雪白的道袍和僧袍很是显眼,雷无桀一见他们就兴冲冲地跑了上来,“原来你们已经找到小先生了!”
找了那么一大圈,雷无桀早把萧瑟说的趁机溜走的事给忘了,四人再度同行。
无心所说的很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山上有一座破旧的寺庙,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庙里的佛像也掉了胳膊,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寺庙了。
这里是大梵音寺旧址。
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无心极有耐心地解释道:“老和尚就出生在这于阗国,他六岁时就精通佛理,和当时的大梵音寺主持虚妄法师论法时提出困惑:我所在的国家如此贫穷,人们脸上殊无笑意,所谓求道,为何却如此痛苦?人难道是为了经受苦难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那虚妄法师是如何回答他的?”
“虚妄法师说,花开有绚烂,花凋亦常在,人生百世,沧海桑田,何能一世不忧,万事皆喜。人生无常,有痛苦,才能快乐,二者是共生的。”
“听不懂。”雷无桀坦然。
秦筝却点了点头,“师尊也讲过类似的话,万物皆有阴阳,阴阳相生,俗之所乐正是人之痛苦所在。”
无心看了她一眼,似乎这会才把她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他问道:“那我问你,若杀一人能救千万人,可这人偏偏又是无辜的,你杀不杀?”
“这……”秦筝有些犹豫了。
“要我就杀。”坐在下方台阶上的萧瑟幽幽地说。
无心微微勾唇,一双暗红色的眼凝望着月光,“我小时候有一次睡梦中,感觉有一人站在我面前,恍惚中睁开眼睛,发现是老和尚提着刀站在那里。他想杀我却下不了手,最后还是走了。后来他开了罗刹堂,想要我由魔入佛,然而心中却不知这是对是错,以致最终一念之差入了魔道。”
这话说得,好像他就是那个无辜的人。秦筝忽然想到师姐曾经跟她说,一般人用我有一个朋友作为开头说故事的时候,多半说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你既然是无辜的,他为什么要杀你,杀你便是犯了杀戒,”她想了想道,“他不杀你,但又没法让所有人都认同你的无辜,所以……”
所以?
秦筝挤了挤脑子,挤出来四个字,“以身殉道?”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萧瑟在旁拨弄着柴火,火苗顿时热烈了一点,闻言轻笑了一声,“这是儒门的无我,可不是你道家的无为,不是你师尊教的吧。”
秦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听师兄讲故事的时候听的。”
呵,这小道姑和雷无桀一样,都是打小不出门,在家听故事的典型。
那头无心却有些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略带冷嘲地开口道:“他殉的什么道,那么多人想杀我,死的人是他,有什么用?”
“可是你死了,怎么告诉别人你是无辜的?”秦筝眨眨眼,“他要你活下去呀。”
活下去,心怀善意。
无心轻吸了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萧瑟忽然说,“你姓叶。”
让天外天、雪月城、天下佛宗甚至于朝廷都如此看重的人,想来想去总归和那个人有关。
无心点了点头,“你猜的没错,在入寒山寺门下之前,我的确姓叶。我叫叶安世,是叶鼎之的儿子。”
“叶鼎之?魔教宗主!”雷无桀惊道。
十二年前,魔教东征失败后曾与中原武林立下锁山河之约,十二年内不再踏足中原半步。这个约定中还包含着一个五岁的质子,想必那人就是面前这个无心和尚了。
“如今十二年期限已到,按说我应该回到天外天了。可是,放走我之后,谁知道魔教会不会再次卷土重来,所以有人想废去我的武功,有人想把我□□起来,也有人想杀了我。”无心面色淡然,似乎这些危险在他眼里都是无足轻重。
“而我,只想回到寒山寺,继续听那个老和尚念经。”
萧瑟愣了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束在袖中,往前走了数步,望着远处的于阗国,轻声道:“你留在中原会死的,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应该找一匹快马,马不停蹄地往西边跑。”
“我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的地方要去。”无心收了衣袖,垂首望着下方,“罗刹堂虽然已经被老和尚毁了,但所有的武功都在我的脑子里。我想传你们每人一门武功,虽然只有一夜的时间,但对于你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万一我明天真的有了意外,里面的武功也不会失传,我也就不算辜负老和尚了。”
雷无桀用拳,无心和尚便传了他大罗汉拳和伏魔拳,甚至将连起来的一套拳法取名为大罗汉伏魔金刚无敌神通,听得萧瑟在旁冷嘲了一阵。
教了雷无桀拳法,无心又来到萧瑟面前,后者皱了皱眉,“我不会武功,只会一点逃跑用的轻功。打拳什么的我半点不会,你能教我什么?那水上漂的武功倒是不错,我可以选么?”
“你心思太重,飞天踏浪神通你是学不会的,学了只会半路掉下来。”无心摇头。
心思太重的萧瑟皱了皱眉,“飞天踏浪神通?罗刹堂的武功取名都是这么随意的吗?”
哪知,“不是,有些武功秘籍的名字被抹去了,我就瞎取呗!”
好家伙,原来是这和尚自己取的,怪不得名字都这么奇奇怪怪。
“可除了轻功以外,别的武功要传授,你可找错人了。”萧瑟耸耸肩,似乎对那绝世的武学并没有半点兴趣。
“没有找错人,我要传你的这门武功不需要什么基础,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我今日教了你,你怕是很久以后才能学会。”无心的眼中忽然流淌起了诡异的紫光。
这感觉……
萧瑟微微皱眉。
“我要教你的,是心魔引!”
心魔引,就是那能够将人的心魔唤出,甚至回忆其那些被忘却的噩梦。昔日美人庄里那十几个黑袍人便是在这一眼的心魔引中失去了自我,齐齐自杀。
无心教了萧瑟心魔引,不知意欲为何,他最后将目光放到了秦筝身上,“说起来小僧到现在还不知道小真人叫什么,只知道姓秦。”
“我叫秦筝,道号清玄。”
秦筝。
不光无心,连萧瑟和雷无桀也是第一次听到秦筝的名字。
筝,拨弦,战国时流行于秦地,又称秦筝,用这个做名字,还真是有名有姓。
“清玄小真人。”无心和尚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行了个合手礼,“小真人这一身真气气脉纯正,有大家之派,小真人用的又是剑,小僧这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有什么适合你的招式。”
萧瑟心说想不到最好,这小道姑干干净净的,老老实实修她的道就行。
“不过……”无心的语气一转,“小僧这一路所见,观小真人剑气纵横,似力有不逮,内功修为拖垮了小真人的剑势。”
雷无桀很是震惊,他近距离接触过秦筝的剑气,那气势可看不出半点竭力的样子。
秦筝微微张开了嘴,似愣住,半晌才点头道:“我跟随师尊修行剑典与气典,只是这北冥剑气唯内功精湛者方能驾驭,我勉力修习才到了第七重,离十二重还差得很远。”
雷无桀不由瞪大了眼,“第七重就能这样,那十二重该是什么样?”
“我师尊、于师叔、祁师叔皆已修成十二重,便是经常待在丹房里的上官师叔也已经练到十一重了。”秦筝抱着剑叹了口气,“排在我前头的师兄师姐,也有练到第九第十重的,不过他们下山以后再没回来。”
“小真人的师门……真当煊赫。”无心在脑子里把江湖各大道门的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没找出一个能和秦筝说的对上的,便暂时将它搁到一边,“小僧这里有一套内功心法,虽是佛门武学,不过之前小僧给小真人疗伤,觉得此心法与小真人自身心法甚是契合,便赠与小真人,它叫心意气混元功。”
这名字可不是无心瞎编的,萧瑟和雷无桀都侧过了目光,心意气混元功,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却无处可学的顶级佛门内功神通。
无心将心法口诀传音入密念给了秦筝听,又道:“佛道相通,小真人可放心一试。”
秦筝看了看他那颗锃光瓦亮的头,又看看不动声色的萧瑟,再瞅瞅有点眼热的雷无桀,呼了口气,闭目入定。
天微微亮的时候,山下整齐有序地走来一群人,密密麻麻有数百之多,他们皆身穿袈裟,手持木鱼,他们在空地上盘腿坐下,齐声诵经,刹那间天色澄明,颇有几分佛度众生的禅意。
萧瑟的脸色微正,这和尚说找了人做法事,他怎么看着这法事比皇家的祭天大典场面还要足。
秦筝还在闭目打坐,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和她断开了联系。
“先进来吧。”无心朝山下望了一眼,缓缓踏步走进了身后的破庙,庙里的佛像虽然破旧但法相依然庄严,他从长袍内掏出一个包裹,神色郑重地将里面的东西打开放在佛坛之上。
“那是什么?”雷无桀问道。
萧瑟皱眉看了许久之后,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舍利?”
“舍利?”雷无桀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有一些高僧坐化之后,经火焚烧仍有珍珠般的物体不融不灭,便称舍利。佛经上说,舍利子是通过“六波罗蜜”和“戒定慧”等功德所熏修的,是修行人由于戒定慧的道力所成的心和佛相合的表相。每一粒舍利都很珍贵,是佛家的圣物。”萧瑟解释道。
无心将那舍利放好,“大家都说老和尚他死了以后身体瞬间尘灭,但其实在那灰烬之中,还留了这一颗舍利。我便想,不远千里也要将这舍利带回到这于阗国里,老和尚生前回不到这里,死后应该回来。”
说完,他也端坐着闭上眼,手中轻捻佛珠,竟跟着那山下三百和尚一同诵起了经文。
而随着经文诵声,那舍利子竟忽然发出阵阵金色的光芒,佛坛之上虚虚幻幻仿佛出现了一个身影……
“萧瑟,这……”雷无桀大惊,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被萧瑟伸手止住,萧瑟轻轻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那佛坛上的身影随着诵经声越来越实,却是一个披着灰袍,眉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僧。那老僧踱步从佛坛上走下,望着端坐在地上的无心,弯下了身,轻轻抚他的头:“孩子……”
“师父!”无心口中一直说着念着“老和尚”,却在此刻喊出了“师父”二字。他跪拜在地,眼中泪水汹涌而出,全然不见那翩翩如玉的小邪僧模样。
无心和尚的师父,寒山寺的忘忧大师,天下禅道第一大宗。
雷无桀身影微微有些发抖,这忘忧大师早就已经去世了,怎么这会儿又出现在了这里?
萧瑟收起平日那副懒散的模样,眼底少见的有了肃穆之色,据说佛门六神通中有一门叫‘漏尽通’,人虽死,元神却可保持不灭,直至最后一丝执念散去,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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