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宫道上走了很久,秦筝听着萧瑟一件一件把需要注意的事项重申了一遍,她歪着头在心中默默复述,背得滚瓜烂熟。
太安殿前,马车止步,她跟着兰月侯下了车,顶着宫人和侍卫异样的注视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宣永安王妃觐见。”
秦筝猛地一抬头,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明德帝不是在昏睡吗?
兰月侯也愣住,“陛下醒了?”
紫衣蟒袍的大监瑾宣站在太安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兰月侯和秦筝,视线似有若无地在不远处那辆马车上停了停,“陛下一炷香前醒了。”
兰月侯低头去看呆住的小姑娘,“看来你还真是个福星,你一来,皇兄就醒了。”
秦筝硬着头皮迈步走进去,里头一道略带欣喜的声音缓解了她的紧张,“师父!”
“大徒弟!”她转眼一看就看到了沐春风,眼底亮了亮。
“小点声。”华锦的声音传来,她身边是一张巨大的床榻,明黄色的帐幔垂落,龙纹祥云无一处不透露着天子之威。
明德帝躺在龙榻上,闭着眼,呼吸微弱,秦筝走到近前,身后,瑾宣大监和黎长青跟着进来,他们在看秦筝,不光他们,华锦和沐春风也在看秦筝。
而秦筝在看明德帝。
沐春风在旁努力比着眼色,可他的师父完全没看到他。
明德帝躺了好一会,周围都没有声,他微微睁开了眼,一个道袍雪白的小姑娘站在床帐一丈开外的地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两眨,就看着他。
黎长青冷着脸,瑾宣依旧是面无表情。
气氛压抑得可怕,沐春风终于憋不住了,小声提醒道:“师父,行礼。”
哦。
秦筝抬手作了一个道家礼,“见过陛下。”
沐春风:……
师父,跪啊。
秦筝疑惑地看着他疯狂比着手势,她为什么要跪,萧瑟都不跪的,上次她要跪,萧瑟还把她拉起来了。
大概是不用跪的。
明德帝微微咳嗽了一声,“其他人都出去吧。”
四人纷纷告退,沐春风有些不放心他那个不懂规矩的师父,频频回头,华锦在后头踢了他一脚,“赶紧走。”
黎长青退到了门口,保持着视线能看到龙榻的位置。
瑾宣面朝着太安殿下的台阶,视线落在那辆远远停着的马车上。
兰月侯没有被宣见,便等在太安殿门口,他低声问华锦:“里面怎么样?”
华锦翻了个白眼,“陛下精神不是太好,清醒不了太长时间。”
太安殿里,秦筝乖乖站在床前,脑子里却在努力抠着话,来之前萧瑟教她说了怎么应付瑾宣和黎长青,可没教她怎么应付他爹。
殿内安静了一会,小道姑试探性地开口:“陛下?”
明德帝看着她,“上一回见面,你还喊我父皇。”
“父皇。”小道姑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萧瑟进不来,所以我来了。”秦筝想了想,“他很惦记您的身体,您要见他吗?”
他就在外头呢。
“不必,你来也是一样的。”明德帝缓了口气,他精神不济,就算现在去传召,等萧瑟来了,他也多半睡去了。
秦筝心想这可不一样,要是明德帝发了话,萧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宫里了。
“前阵子听月离说,楚河去钦天监问日子了?打算定在五月?”
前半段没听明白,最后一句倒是让她反应过来了,秦筝皱了皱鼻子,“五月也来不及。”
现在二月了,离五月廿七还有三个月多,皇家要办一场婚事怎么会来不及?
明德帝不清楚其中原委,“需要什么着礼部去备就是了,瑾宣。”
“在。”瑾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替孤拟旨,着礼部筹办永安王的婚礼,就定在国师说的日子吧。”
“是。”
明德帝收回视线来看有些愁眉苦脸的小道姑,“你可还有什么要求?”
秦筝苦恼地抠了抠掌心,“那个……我师兄说若是萧瑟打不过我,我不能嫁的。”
还有三个月,除非萧瑟什么都不管闭关练功去,不然超过她是真的有点难。
明德帝一怔,“什么?”
小道姑声音小了几分,老实地重复一遍。
明德帝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孤的儿子不如你。”
秦筝满脸纠结地斟酌着措辞,“就是打不过我而已,其他的……”
她努力地给自己找补,“都很好的,长得也好看,脑子也聪明,对我也好,就是吧……”
明德帝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她吓得蹲下身来,抱着膝盖秃噜了嘴一口气说完剩下半句话,“总爱欺负我。”
“他欺负你?”明德帝看着抱膝蹲着的小道姑,眼底有些意味不明。
秦筝迟疑了一下,抬头问:“我能点头吗?”
明德帝:……
他有点不太明白自己最优秀的儿子到底喜欢眼前的人哪里,天启的名门闺秀那么多当初他就没一个看上的,眼前这个……
一团稚气,看着就很好骗。
“你喜欢楚河?”
秦筝点点头。
“楚河喜欢你?”明德帝听瑾宣说过永安王身边的这个道姑使得一手好剑法,又亲口听萧瑟说过他的伤是这道姑的师父治好的,到底是携恩图报还是萧瑟看重她的武力为自己增添夺嫡的助力,都未可知。
他是帝王,还是个病重的帝王,看什么事都要想得多一些。
秦筝轻轻皱眉,乖巧的表情一收,“你不信。”
明德帝微愣,因为秦筝的语气变化得很明显,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她的不悦。
秦筝想着面前这人是萧瑟的父亲,是当今天子,她很努力地憋了憋。
没憋住。
“不信拉倒。”小道姑气呼呼地扭过头。
明德帝是真的愣住了,他好像有些明白儿子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太安殿外,一群人恭恭敬敬地候着,兰月侯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偏移,“还真是小福星,皇兄难得醒那么久吧?”
华锦不语。
殿内,明德帝又问:“你和楚河是在哪里认识的?”
“雪落山庄。”秦筝瘪了瘪嘴,满脸写着不高兴,“不是天启城那个,是一个很破很破的山野客栈,我没有钱,他请我吃了一顿饭。”
明德帝对萧瑟这几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到底是自己最疼的儿子,便多问了几句,可秦筝板着脸老大不情愿地回话,他深吸了一口气,亦是有些好笑。
这小姑娘的气性是有些大的。
明德帝瞥见不远处的案台上摆着一盘橘子,“那是新进贡的川蜀柑橘,你尝尝。”
小道姑眯眸,抬手一勾,摆盘精致的橘子就连着盘子飞到她手里。
候在太安殿门口的黎长青就看着那个雪白纤细的小人儿一屁股盘腿坐在龙榻前,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回明德帝的话。
萧瑟在马车里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他透过缝隙朝太安殿瞥了几眼,里面的人没出来,外面的人站得毕恭毕敬。
父皇醒着是他没想到,不过醒着也好,阿筝的性子定然会叫父皇心生欢喜,她直来直去惯了,在这乌烟瘴气的皇宫里就是一股清流,真诚是天家最向往又最触不可及的东西
太安殿中,秦筝一口一瓣塞着橘子,明德帝看着那眼睛眯成奶猫似的小道姑,“你跟着楚河背井离乡来天启,可有怨言?”
秦筝稍稍一怔,半晌之后她才咬了口多汁的橘子,三下两下咽了回答道:“我从乱世来,见天下太平,有何怨言?”
她的话,明德帝不懂,因为秦筝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萧瑟太坏啦,他每次遇到危险就想把我送走,第一回我跟他哭,第二回我跟他闹,第三回他终于学乖把我捎上了。”
明德帝微微一叹:“他是想护着你。”
“我才不要呢,师姐说了一遇到事就把人丢一边的就是看不起我们女人。”秦筝哼了哼,“我可比他厉害多了,他打不过的人我可以帮他打。”
明德帝看着明黄色的帐幔,“你想让楚河当皇帝吗?”
秦筝皱了皱眉,“他想我就想,我不想他也不想。”
明德帝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不适合待在后宫。”
秦筝心想她为什么要待在后宫,不过既然明德帝开口了,她很是机灵地问道:“后宫长什么样,我能去看看吗?”
“你要去后宫?”
小道姑想了想,道:“我刚来天启的时候遇到一个人,他在京城里排了个美人榜,我问他我排第几,他以为我还没及笄,三言两语将我打发了。”
明德帝瞥了她一眼,看着着实显小,无怪乎别人总把她当小孩子看。
这个快十八岁的小孩子张口问道:“听说宣妃娘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我能见见吗?”
萧瑟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前方终于传来了黎长青的声音,他微微撩起车帘的一角瞥向太安殿门口,秦筝正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剥剩的橘子皮,她一手把盘子递给了瑾萱,然后从他手里拿了两个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
秦筝出来了,兰月侯被宣了进去,她笑眯眯地冲沐春风挥了挥手,抱着两卷圣旨脚下一飘就上了马车,巴掌大的小脸喜气洋洋。
“走,我们去景泰宫!”
萧瑟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是摊开了圣旨,上面的内容让他微微惊讶,圣旨上写着今后永安王每隔三日可入宫伴驾,前提是得把未过门的小王妃带上。
“父皇还赏了我好多橘子。”秦筝笑眯眯地抱住萧瑟的胳膊,“一会儿内侍会直接送到家里去,都是我哒!”
她就喜欢吃酸酸甜甜的东西,糖葫芦是这样,橘子也是。
萧瑟笑笑,打开了第二封,脸色却微微一变,“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封赐婚圣旨,但是却将日期的位置空了出来。
小道姑凑过头,“噢,这个啊……父皇说啦,日期我自己写,等你什么时候打过我了我们就成亲呀!”
她觉得萧瑟看那封圣旨的表情很危险,于是十分警觉地把这封圣旨收了起来,“你不许碰噢。”
明德帝上次连发三道圣旨还是在祭天大典上突然病倒以后,萧瑟轻吸一口气,“看来父皇还真是喜欢你啊。”
秦筝弯了弯眼。
马车到了内宫门口,萧瑟下了车,替秦筝撩起车帘接受侍卫的查验。
兰月侯府的马车,坐着有陛下口谕的永安王妃,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宫门。
“你跟父皇说什么了?”萧瑟有些好奇。
秦筝探出一个头,看向四通八达的宫道,“我说我想看第一美人。”
巴掌大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心虚。
因为她是真的想看。
萧瑟揉了揉眉,觉得明德帝八成是想着秦筝讨喜就送到宣妃面前解解闷,他不着痕迹地将她往马车里拽了拽,“先别冒头,过会儿有你看的时候。”
秦筝却已经看了个大概,她摸了摸鼻子,“真奇怪,这里都是红砖高墙,怎么连点花红柳绿都没有,瞧着都没有王府好看。”
“御花园不在这里,内宫各宫都有宫墙围着,好看的景致都在墙的另一头,你坐在马车上是看不到的。”萧瑟淡淡地解释道,“妃子寝宫附近不能行马,等下我们就该下去了。”
果然,走了小半炷香,马车就停了下来,兰月侯府的马夫站在马车旁朝他们恭敬地行礼,秦筝下了车,太监装束的萧瑟低眉敛目地走在她身后,远远一看煞有其事。
走着走着,一个严厉的女声喊住了他们:“站住!”
秦筝看过去,那是一行宫女,领头的女子穿着打扮皆与后面的人有些不同,像是有些品阶的,她认不出职位,但她半点不心虚。
毕竟她有明德帝的口谕。
“大胆!此乃永安王妃,奉诏入宫,还不速速行礼!”身后蓝衣蟒袍的萧瑟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就是这声音……怎么那么怪呢?
又尖又细,听得有些发毛。
秦筝刚想转头就被人隔空点了一下后腰,她只好继续端着高深莫测的模样,目中无人地扬了扬下巴,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萧瑟心里觉得好笑,涂脂抹粉的脸却极为冷肃地板着,他冷冷地呵斥着那有些发懵的掌事宫女,“跪下!”
他平时总是一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模样,关键的时候气势却骇人得很,呵得宫女们习惯性得抖了抖,仿佛大监亲临,直接颤巍巍跪下了。
秦筝不太习惯,微微侧过身,“起吧。”
她的声音在她刻意的疏离下听起来也是极冷的,众人忙躬身让开了路。
秦筝颔了颔首,迈步一板一眼地往前走去,萧公公甩下一声冷哼,拂袖跟上。
过了拐角,秦筝回头往后瞥了眼,已经看不见那队宫女的影子了,“你为什么要那么说话呀?听着怪不舒服,好像喉咙被人掐着似的。”
萧瑟咳了咳嗓子,“太监都是这样的。”
“为什么?”秦筝一歪头,眼里满是疑惑,“我听那几个大监说话都不这样啊?”
萧瑟:……
“是因为他们是大监你是太监吗?”小道姑纯真地眨了眨眼,“你下面多了一点就不一样吗?”
萧瑟:……
他深吸了一口气,见左右无人,便伸手捏了捏那写满了为什么的小脸,“乖,回去再跟你解释。”
他推着一头雾水的秦筝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就到了一处宫门。
景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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