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听到秦筝的那句此处有阵法的话后,同样觉得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那不是秦筝的手,小姑娘只喜欢扯他的袖子,因为他的肩膀比她高,她觉得抬胳膊费力。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他回过头,叹了口气,眼里却并无意外,“我想了许久会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笑了一下,“你明明一早就知道了。”

    “钦天监祖师爷面前点的香是迷影香,这个房间里摆的阵是往回阵,这个香配上这个阵,就算再强的心智也会生出幻象而来。心智已失,心魔而起,眼前见到的便是心中没有办法忘却的魔障。”萧瑟笑了笑,“我的魔障,是你?”

    “是我。”那人却也是笑。

    笑容与萧瑟一般无二,只是多了几分桀骜。那人穿着一身白衣,神采奕奕,与总是带着几分懒洋洋的萧瑟截然不同,可那面容却与萧瑟一模一样,虽然似乎要年轻一些。

    这是四年前的萧瑟。

    是那个十七岁便入了逍遥天境,跟随琅琊王学习兵法军术,文采诗赋亦是享誉朝野的绝世皇子,所有人心中早已认定的皇位继承人,萧楚河。

    萧瑟看了眼身边的位置,小姑娘已经不在了,看来这天下第一楼的考验果然是一对一的,怪不得齐天尘会说每个人见到的第二楼都是不一样的。

    既然是心魔,小姑娘怕是会看到她那些死去的师兄师姐。

    白衣萧瑟神色清明,他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这种时候还有空挂念别人,如今的你,可真令我失望,你看看我,再看看你。”

    “我怎么了?”萧瑟反问道,“我觉得我这样挺好,毕竟谁都不想孤家寡人过一辈子,有个小姑娘陪着的感觉很不错。”

    “那个姑娘……确实不错,不过我说的是你。”白衣萧瑟摇了摇头,“如此惫懒,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辜负了琅琊皇叔、若风师父的教诲。”

    “他们当年教我的,我都没忘。他们当年没教我的,我却学会了。”萧瑟抬起无极棍敲了敲脖子,“做事不要太着急,慢慢来。江湖岁月催人老,我在江湖待了那么多年,你这个小毛孩子懂什么?”

    “小毛孩子?我十七岁入逍遥天境,若论武功,天下又有几个人能胜过我?”白衣萧瑟傲然道。

    “真羡慕你这样的模样。”萧瑟忽然叹了一声。

    “你说什么?”白衣萧瑟惑道。

    “虽然现在觉得你这样很幼稚,但我真的也很羡慕那个还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自己啊。”萧瑟的眼神中透露出异样的光,“我很怀念那时的自己,但是很可惜,虽然怀念,却并不会留念。”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秦筝盘腿而坐,身边围着一圈昔日的师兄师姐,她闭目诵经,念的正是她曾经念了很多回的坐忘经。

    “小师妹,为何?”

    秦筝不答,只是潜心念着坐忘经,她曾经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念了好多遍,如今不过是当着那些故去的人再念几遍罢了。

    这第二楼勾出了她的心魔,生离死别,是幼时的她最割舍不下的,但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她会怀念过去,但绝不会驻足不前。

    坐忘经,忘的是心中苦痛哀思,忘的是形神与执念,忘却己身,坐忘无我,无我无极。

    “师兄。”秦筝停住了诵声,“师姐。”

    “当初没有机会,今日既然来了,清玄想同你们好好道个别。”

    幻象中,白衣萧瑟对着萧瑟张开了双手,“杀了我,杀死你心中的这个少年萧瑟。”

    萧瑟一怔,随后提起了无极棍。

    “你好像并没有犹豫。”白衣萧瑟说道。

    “杀了你,是因为我与你并不是对立的。”萧瑟淡淡地说道,“现在的我,就包含着你。”

    “什么意思?”白衣萧瑟问道。

    “就是说,我,从未有过改变。”萧瑟纵身一跃,提起无极棍猛地敲落,白衣萧瑟在原地化作一缕青烟,面前的依然是那幅似笑非笑的祖师爷画像。

    他从幻象中脱离,看见那幅画像后猛地扭头去找本该在自己身边的小丫头,只见秦筝垂眸不语,抱剑盘坐在原地,小小的一团,他连忙俯下身去扶住她的肩膀,“阿筝。”

    秦筝抬了抬眼,露出一双通红的眸子,“你醒啦,见到什么了?”

    “我自己。”

    十七岁的萧楚河,嚣张时喜欢纵马踏破天启城,安静时可以躲在屋子里研究一本棋谱十几日不出门,那是他最好的时光。所有人都信他,敬他,赏识他,而他也不谦不傲,不矫不作地接受着这些赏识,同时也热爱这个一切都美好的天下。

    一袭白衣,一把折扇,一匹白马,踏破不平事,斩断世间仇。

    “我看到你用棍子了,你把他杀了吗?”秦筝问。

    “算是吧。”萧瑟见她眼睛红红的,以为她也做了同样的事,心疼地抱紧她安慰道:“不怕,都是幻象罢了。”

    她的师兄师姐没有死在这里,没有死在她的手上,而是在那个遥远的战场上,光荣而英勇地死去。

    秦筝揪住了他的袖子,眼底星星点点,萧瑟抚了抚她的眼角,那双清亮的眸底浮出一抹浅浅的笑,他指尖一顿,“坐忘经?”

    既是经文,又是心法口诀。

    冥思坐忘,无垢无伤,除障去魔,倒是第一回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我和师兄师姐们好好道别了的。”秦筝垂了垂眸,“就像在华山的时候那样。”

    萧瑟扶着她站了起来,他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对着画像拜了一下,“祖师爷,你让萧瑟记住的,萧瑟记得了。”

    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木板忽然被抽走了一块,他们落在一处新的房间中,角落里有一楼梯,正通上方。

    这天下第一楼里古怪得很,为防被什么机关冲散了,秦筝不再拉袖子而是紧紧地拉住萧瑟的手,他走哪她就走哪儿。

    “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二楼,从这个楼梯走应该能走到真正的第三楼。”萧瑟带着秦筝向前走去,“也不知道雷无桀他们闯过了没有。”

    秦筝看了看左右,他们进了这个房间后,外面的动静再也听不到,就连同在楼中的雷无桀和李凡松都察觉不到。

    两人上了三楼,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住了脚步。

    人间地狱。

    这是浮现在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词。

    无论是地面,还是墙壁,还是屋顶,都绘满了浮雕。那应该是一个战场,骑着马的战士挥舞着□□踏过遍地尸体,熊熊火焰燃烧在战场上,无数的人在烈焰中哀嚎,覆着铁面的将军以剑指天,嘶声狂吼,十七名重甲骑士跟在他的身后,与他同喝。

    秦筝不曾见过战场,却听过战场的残酷,有那么一瞬,她在那些浮雕描绘的人形中看到师兄师姐的身影。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这是……”萧瑟的手轻轻触过那些浮雕,“碎国亡天图。”

    北离开国皇帝萧毅于乱世之中崛起,带着麾下的军队攻至天启城,据说穷途末路的大秦王朝最后动用了异法,致使天启城沦为人间地狱,萧毅最后手持天斩之剑,带领五柱国十二将军亲自上阵,斩杀异人,最后夺下了天启城。

    这场惊世骇俗的战争之中,将近十万士兵战死,活下来的人无不以人间地狱形容当时的战场,而当时亲历战场的太师董礼最后将战场汇成了一幅画卷,便是此刻呈现在萧瑟眼前这些浮雕的原型——碎国亡天图。

    “公子好眼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谁!”萧瑟猛地转身,却见一杆□□突然冲着他刺了过来,萧瑟急忙侧身闪开,却见有马蹄冲着他胸前踏了上来。他一愣,无极棍抵地一推,猛地退了出去。

    不对!为什么这里会有马?

    萧瑟猛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秦筝又不见了,而他,却已经置身战场之上!

    满地的尸体,盘旋在空中的秃鹰,熊熊燃烧的火焰,踏着尸体纵马奋战的士兵,沉默地看着一切的绝世名将,以及挥剑斩天的一代帝王。

    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现实,呈现在了萧瑟的面前。

    这是碎国亡天图中描绘的世界。

    这个天下第一楼,到底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萧瑟深吸一口气,沉声对着这一片厮杀的疆场问道:“你究竟是谁?”

    “你好像不太惊慌。”那个声音答道。

    萧瑟淡淡地答道:“不,我很震惊。说罢,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不过你是客人,我是主人。你来了我的地方,你应该先报上名号才对。”

    “我是萧瑟。”

    “你姓萧?”那人愣了一下,“你是萧氏皇族的人?”

    “我已经报上了我的名字。”萧瑟看着这一片苍茫的战场,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你只说了一个名字,却要我回答两个问题。”一个穿着黑衣长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那里,他的面目隐藏在黑袍之下,看不分明。

    “说。”萧瑟将无极棍举起,大有他不说他就直接打得他说的架势。

    “看。”黑袍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猛地一滑。

    眼前的场景急速变换,尸体,火焰,刺落的□□,溅起的鲜血,一个又一个的画面从萧瑟眼前闪过。他感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便要放声怒吼。

    “止。”黑袍男子收回了手指。

    萧瑟重重地喘息着,抬起头,却见面前那覆着铁甲的帝王伸手拂上了自己的面甲,露出了那张年轻的面庞,只是眼神疲累的,却像是一个老人。

    那就是北离的开国皇帝,萧毅。

    第三楼的房间内,秦筝一手举着燃着幽荧火焰的长剑,剑的另一头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就是你在装神弄鬼。”

    黑袍人不答反问:“你为何而来?”

    “他们说这里能让人入神游之境,所以我就来了。”秦筝直白地回答道。

    “你穿着道袍,你是个钦天监的道士?”

    “我是道士,但不是钦天监的。”秦筝指了指旁边似乎在神游的萧瑟,“我是他的。”

    黑袍人看了眼她手中的玄鹤唳天,又看向浮在她身后落下冷冷雪光的松间云鹤,“我好像知道你,之前天启城两度天象异变,是由你而起。”

    秦筝点头,“是我。”

    “第四层只有一个人能上去。”黑袍人却摇头道。

    秦筝皱了皱眉,很快又释然了,“那就当我是陪他来的好了。”

    这一趟在二楼见到了已经故去的师兄师姐,不算白来。

    “你居然愿意为他放弃这个机会。”黑袍人看到了她和萧瑟相互牵着的手,“你喜欢他?”

    “有问题吗?”秦筝觉得这个黑袍人话似乎有点多,“你是不是在这里很久没有人陪你说话?话为什么这么多?”

    黑袍人一顿,因为意识被拖入碎国亡天图的萧瑟也恰巧这么说了一句,“你们两个倒是很像。”

    “下山之前是师门教的,下山之后都是他教的,当然像。”秦筝轻轻地哼了哼。

    “你想入神游?”

    “自然。”秦筝是真的觉得黑袍人话也忒多,她不太耐烦地挥出一剑,她可不是来陪这天下第一楼里的老古董聊天的。

    黑袍人身法齐快,秦筝的剑气几乎铺满了整个三楼,可他还是如游鱼般穿梭其中,一味闪避,并不进攻。

    察觉到他的心思后,秦筝觉得没意思,便收了剑,“你到底打不打?”

    “你的剑有几分天道的意味,便是不来这里,也有临近神游之境了。”黑袍人缓缓说道,“看的出来,你很不喜欢这里的气氛。”

    “因为我不喜欢打仗。”秦筝看了一眼那些栩栩如生的浮雕,“很不喜欢。”

    “没有人喜欢打仗。”黑袍人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一个朝代的更迭必然会有战事。”

    “不会再有这样惨烈的战争了。”秦筝看着浮雕,“我相信他,他会给我一个盛世。”

    黑袍人却叹道:“这世上不乏雄心壮志,也多的是壮志未酬。”

    “他能做到的,因为他是萧瑟。”秦筝眨了眨眼,眼底是熹微的星辰闪光,“因为他是萧楚河。”

    话音刚落,萧瑟从碎国亡天图的幻境中清醒过来,他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到了百年来最让人恐惧的修罗战场,梦境中的一切都显得荒谬而真实,错乱而疯癫。

    而这场梦境的主导,他们面前的黑袍人,就是北离第一朝的五柱国之一,与太师董礼同为三公的太傅,谢之则。

    那是乱世之中的绝世公子,在街边说书先生的故事中,他能挥手来雷,抬手落雨,且熟读道藏,闭上眼就能神游万里,睡梦中能直上九天,和仙人下棋。

    谢之则在天武帝死后就已经不知所踪,据说是云游这天下去了,据说这个太傅精于修道之术,最后驾鹤飞升了。但这只是传言,他若是活着,该有几百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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