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

    什么那里?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吴掌柜立即放声大笑:

    “霜晚西桥影,江寒孤月明。遥问舟行处……那里!哈哈哈——”

    他上气不接下气锤着胸:“范恭尹啊范恭尹,这可真是一首好诗!好诗!”

    众人面面相觑。

    若是诗句的用词和立意差了些许,尽力找补找补,多少也过得去。

    可范恭尹居然连区区五个字都挤不出来,实在让人扶他不起。

    刚才还努力解说诗句的几人,低着头回了座,一旁看戏的客人们口中“啧啧”,小声议论起范恭尹笑掉大牙的作诗之法。

    站在柜台后的小厮抱着头,露出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

    眼看客人们嘲笑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吴掌柜的讥讽又连珠炮似的在堂上乱蹦,范恭尹却只是抬手抹汗,耸着肩一句嘴也回不出。

    周牧宜看得着急,她实在见不得嘴笨的老实人被无故讥笑。

    范掌柜又不是什么诗词名家,吟诗不成篇有什么要紧?

    最可气的还是那吴掌柜,自己开的脚店在菜肴上不如人,就偏要拿住别人的短处不放,嘲讽个没完没了,实在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她忍了又忍,心底那股火还是窜了上来。

    “谁说范掌柜的诗吟不成篇?”

    听见角落里突然响起的声音,众人惊讶地转头一看,发现那竟是一位面容清雅的少女。她倏地起身,目光一扫,眉眼间英姿勃发。

    踱步入堂,少女朗声道:“霜晚西桥影,江寒孤月明。遥问舟行处,风急不堪停。”

    一首吟罢,在场众人有些目瞪口呆,其中一人好奇道:“姑娘,这是你写的,还是范掌柜写的?”

    周牧宜笑道:“我小小年纪,哪里写得出这样孤绝清幽的诗。”

    众人又是一惊,齐齐望向范掌柜,见他张着嘴呆呆的不言语,心下有些后悔。

    方才真是大意!

    都说极擅作诗词之人都是有些痴病的,每日都将心思用在遣词造句上,看着多半有些不机灵。

    想必“大智若愚”说的就是范掌柜这样的人罢。

    客人们咂摸这首五言绝句,长吁短叹许久,一名青袍秀才起身对范恭尹一揖:“方才多有得罪,请范掌柜见谅。”

    说完,他转身对堂上众人道:“诸位,若说我等刚刚极力为范掌柜那三句诗解说,不过只是见他有些嘴拙,相帮一二罢了。

    “说到底,恐怕诸位和我一样,都觉得那三句只顾描景,用的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霜”、“桥”、“江”、“月”、“舟”这等早就写烂了的,无甚内在意蕴。”

    见众人点头称是,他继续说道:“可在下万万没想到,这最后一句居然有画龙点睛之效,将稀松平常的意象齐齐点活。范掌柜把舟比作人生,风急便恰似人生中遭遇的艰难险境,好一个由景入情!”

    吴掌柜听这话头有些不对,正要开口,却见那秀才昂着头,满脸生悲道:

    “可叹人生正如险滩行舟,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急风骤雨。范掌柜虽是一介商贾,却深谙世间至理。

    “此诗看似无甚新奇字词,用的全是寻常意象,可若是论说立意,绝不是那等一心雕琢字词的俗篇浅言可以相比的。

    “诸位,须知深刻的道理,往往无需繁复的字句。”

    经他细细一解说,原本觉得有些意思但没有领会其中深意的客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拍着手叹道:

    “原来范掌柜用心如此,真是我等浅陋,不识英雄面目了!”

    周牧宜听了这番大论却有些发懵。

    我不过是见诗中提到“江”、“舟”等字,想着坐船须得有风,下船必得停舟,便顺着范掌柜的意思随口补上一句,让他不至于在客人面前丢了脸面,影响生意,没想到居然被这位秀才解读出这么多。

    真是羞愧啊。

    她转头看向范恭尹,见他仍是呆立着,张着嘴似乎想解释什么,赶紧对他使了个眼色,朗声道:“这首诗的确立意奇高……”

    一句话还没说完,面色紫涨的吴掌柜突然喝道:“你这小女子胡说八道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奔过来,劈手就要将周牧宜扇到一边。

    谁知右手才刚刚举起,便被这看似柔弱的小女子凌空拿住,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手不知怎的已然被扭到了身后。

    “你做什么……啊——”

    他惨叫一声,双脚急得乱跳,身子扭成麻花,可右臂却被周牧宜稳稳拿住,愣是没法挣脱一星半点。

    “进来的都是客,你为何要打人!”

    周牧宜目光凛冽,双手一转,吴掌柜疼得涕泪横流,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会不会好好说话?”

    吴掌柜拼命点头,手臂这才回了原位,他呲牙咧嘴地抱着右臂,不死心地继续开口,但气焰却比刚才矮了七分。

    “南京城里和范恭尹相熟的,谁不知道他写诗老憋不出最后半句?你、你方才说那诗是他作的,我……我不信!”

    周牧宜心里咯噔一声。

    遭了,刚刚为了帮范掌柜解围,热血上头随口补了一句,根本没有想过若是有人质问该如何应对。

    这下好了,居然真的被人捏住了空子。

    她的手心有些汗涔涔,见在场众人全都屏气凝神地望着自己,心里越发着急。

    “你若要证人,这里倒是有一个。”

    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陆烟客!

    她回头望去,只见陆烟客已然起身往堂中缓步走来,扔过来一个嫌弃她做事冲动的眼神,但此刻看来,却如此心安。

    “那日我们兄妹二人听了范掌柜所作之诗,便与他在甲板上畅谈一晚,觉得甚是投缘。”

    他冷眼盯着吴掌柜,看得后者打了个寒噤:

    “吴掌柜若还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我就好。我妹子生来金贵,只怕你说话大点声,她便会头晕目眩,吓得晕倒。”

    她?

    吓得晕倒?

    堂中客人们看了看周牧宜,又看了看还疼得抱住右臂的吴掌柜,忍不住低头憋笑。

    这女侠没把吴掌柜踢飞,就已经是客气万分。

    不过,她家兄长虽然有些体弱,但为了保护妹子,不惜与那五大三粗的吴掌柜撩狠话,也当真是拼了。

    一时间,众人心中不免感慨这令人动容的兄妹之情。

    吴掌柜的脸色甚是不佳,脑中几番挣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

    “既然这诗是范恭尹写的,那他刚才为什么不自己念,反而要你们来说!”

    众人闻言点头不已,心想怪不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原来奇怪之处竟是在这。

    周牧宜刚刚放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暗叹这下可真的是要被戳个底朝天了。

    谁知遭了质问的陆烟客神态自若,踱着步含笑念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在众人的疑惑中,他面对范恭尹一揖:

    “敢问范掌柜,‘鹿鸣楼’这三个字可是出自《诗三百》之《小雅·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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