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等在驿站门口的周牧宜见屈平领人牵了五匹套好的上等驿马来,心中疑惑给沈泌乘坐的轿子或马车到底何时才能备好。
坐轿子去南京须得至少两天,马车的脚程快一些,但没有一个整日也未必能到。
不知眼下陆烟客在南京城里如何了,那大牢里的人能否支撑到沈巡抚赶来?
她越想越是着急,张头看了没多久,便见沈泌带着四名随从匆匆而至,他牵过其中一匹对自己道了句“走吧”,熟练地翻身上去。
“沈巡抚,你会骑马!”周牧宜见他居然亲自骑马而不坐轿,忍不住诧异道。
“我也是从六七品的小官熬上来的,”沈泌一拉缰绳,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却比读信那会和缓许多。
“□□明令,国朝只有三品以上的文官才可坐轿出行。在京师时,我也骑了多年的马。如今虽是从二品,但这次事出紧急,还是骑马便利些。”
“原来是这样,民女远居草野,从未见过五品以上的大官,对这些真是一无所知,多谢沈巡抚明示。”
周牧宜不再多言,一行六人从城北门出了镇江府,一路往西飞奔,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南京城下。
入了城,沈泌带着随从去了江东驿,周牧宜则马不停蹄地赶回脚店给陆烟客报信。
然而陆烟客却并不在脚店中。
她转头奔去江东驿找沈泌,却得到一个沈巡抚去了应天府衙的消息。
想着自己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就算去了府衙也不可能进得去,便只能回到脚店焦急地等着陆烟客。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趴在桌几上打盹的周牧宜,终于在朦胧中听见陆烟客房门口传来响动。
她连忙赶过去,正想问问那人是否顺利出狱,却见到陆烟客疲惫万分的面容,扶着他坐下的陆茗也脸色不佳。
“陆巡按,出什么事了?”她站在门口,小声问了一句。
甚是疲累的陆烟客闭着眼微微摆了下手,陆茗叹着气开口道:“那刺客畏罪自尽了。”
“什么!”周牧宜大吃一惊,三两步跑到桌案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茗。“他在大牢里如何寻到工具自尽的?”
“自然是有人给他。”
“有人给他?”周牧宜听这话头有些不对,心中一沉。“看来他并非自尽,而是高尚书要杀他灭口!”
“慎言。”陆烟客忽然开口,盯着她顿了顿,语调沉重道:“他是怎么死的,狱卒会给出答案,但这份答案跟高尚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可明白?”
周牧宜冲到他面前,咬着牙道:“这事是谁做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为何不细查?况且其中牵涉众多,尤其是那刺客为何偏偏来寻你……”
“细查?”陆烟客冷笑一声。“谁来查?你?还是我?”
“沈巡抚不是到了吗?让他……”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再者说,高尚书管的是户部,你有没有想过,府衙的大牢他是如何进去的?”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让周牧宜从愤怒中瞬间清醒。
是啊,那刺客所在的大牢,除了应天府尹亲自下令,还有谁能随意出入?他们二人一定早就勾结在一起,没想让人活着出去。
既然高尚书敢让刺客“畏罪而死”,这其中必然严丝合缝,合情合理。便是沈巡抚亲自去了,恐怕也找不出一星半点的错。
想起方才自己怒上心头说的那些话,和自己昨日遭遇的杀身之祸,周牧宜顿时觉得自己于这官场一道,实在是一无所知。
找出真相的信念让她强撑着从昨日带来的疲惫,但此刻,这份信念也消失无踪了。
她泄了气似的扶着桌案,身子不断下滑:“那现下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吗?给沈巡抚的信,可是我昨日拿命送的……”
陆烟客眉头一皱,伸手捉住她的胳膊,却被她失去力气的身体带得直往下坠。
她的双手扶不住桌案,一晃神竟然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浑身的酸痛排山倒海般齐齐涌来。
她想站起来却发现没有一丝力气,神志也有些迷糊起来,口中却继续说道:
“我昨日在半路上遇见一对兄妹要去镇江府,求我带他们一程,谁知道他们竟是高手假扮的……要杀我……我就挑了扬子江,才逃得一条命,后来又遇上个黑汉……”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朦胧间听见陆烟客着急地让陆茗拿了什么药来。他吃下去后没多久,便一改往日病怏怏的模样,像个正常的成年男子般跑过来将自己从地上抱起。
“陆巡按,你的病好了?……”
她没有听到回答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燃起了烛火。
周牧宜揉了揉眼睛,瞥见自己正躺在一间有些眼熟的客房里,一股药香在房间里弥漫,她别过头,望见半透不透的床帘外似乎有个人影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桌案边。
“谁在那里?”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那人身形一顿,好像放下了什么东西,起身走到床边,将帘子撩开。
“陆巡按?”周牧宜这才看清他的面容,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你怎么在这里啊?”
她撑着床塌,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双臂无力。
“别动。”陆烟客瞪了她一眼,拿起放在床脚的一席软被放在床头,将她轻轻扶起靠在上面。
周牧宜的神志虽然还有些迷糊,但心里却知道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迭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陆烟客见她平日里潇洒恣肆的神情此刻已然消失不见,歪着脑袋靠在软被上,双眼半开半合,茫然又懵懂地望着自己,露出些闺中女儿家的痴甜羞涩,心中对她的疼惜不由自主地从眼底流淌出来。
他赶紧低头,隐在宽袖中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再次抬头望向周牧宜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略带跋扈和嫌弃的模样。
“这是我的房间,我当然在这里了。”
“你的房间?”周牧宜动作迟缓地打量了几眼。“我怎么会在你的房间里啊?”
陆烟客身子微侧,指着房中的桌案道:“你从镇江府回来后就累得晕了,抱着我的桌案就是不撒手,我只好把你安置在这里了。”
周牧宜听得有些不明白:“既然我已经躺在了这里,肯定早就放开你的桌案了啊……”
“不必在意这些小事,快点养好身体才是正理。”陆烟客撇过头轻咳一声:“你再不好起来,今晚我可要睡矮塌了。”
“那怎么行!”
周牧宜一听便要起身,挣扎了几下才坐直,但下一息却被陆烟客小心地按回床上。
她看见他温暖的双手正轻柔地扶着自己的肩膀,淡淡的药香从他身上飘进心头。
不知怎的,那药香仿佛能将她的身体冰冻起来似的,她就这么呆呆望着陆烟客,望着他青白色的常服道袍,望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柔和,望着他的目光离开那床软被,和自己的眼神碰撞。
周牧宜突然觉得,他眸光里的担忧像一把火焰,烧掉眼底纸糊般的嚣张,在自己心头燎了好几个泡。
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两人立即低头,躲开对方的视线。
陆烟客僵着身子回到桌案边,却站在那里不坐下,背对着周牧宜道:“你,要不要喝水?”
没等她回答,陆烟客急急说道:“我本不想待在这里的,实在是大夫说你身边不能没人。陆茗正在楼下煎药,白日里请掌柜家娘子照顾你,眼下快要入夜了,她也得歇息。”
他边说边倒了杯热水,走过来递给她:“喝吧。”
周牧宜只好接在手中,却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搬了张矮凳坐在床榻边,拿起自己的手,四指一搭。
“我给你号号脉。”
手腕间传来温暖舒适的感觉,周牧宜愣了愣,想起之前陆烟客那双冰冷的手,疑惑道:“陆巡按,你的手怎么……”
“我吃了副药,寒症好了一些。”他低着头答了一句。
“这副药疗效很不错,你要时常记着吃。身体好了才能有更多的精力处理公务,闲时还可以游山玩水,多好啊。对了,我知道好些个南直隶风景秀美之地,等你大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可好?”
陆烟客轻咳一声:“别说话,脉象要乱了。”
周牧宜心里有些失望,叹气般地“哦”了一句,感觉他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重了几分。
切了许久的脉,陆烟客才收回手:“这段时间的确累着了,幸亏你底子好。”
见她神色恢复了不少,双眼也清明起来,问道:“你昨日去镇江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今早你说了几句,但听不大清楚。”
周牧宜这才想起昨日的遭遇来,急急道:“有人早就知道你会派我去镇江府送信,大清早就安排了人做套,专门在路上等我来。”
她把途中经历一一说了出来,见陆烟客的脸色越来越差,小心翼翼地猜测道:“你说,会不会是高尚书派去的人?”
“高非是个一心敛财的,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认识江湖中人,应该是他背后之人做的。”
“背后之人?是谁?”
陆烟客压低声音:“你可知如今朝中谁的风头最盛?”
周牧宜摇了摇头。
其实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朝局瞬息万变,不知如今那人是否还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中。
陆烟客拿起她的手,在掌心写了一个“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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