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严”字映射的正是周牧宜心中所想之人,国朝首辅,严嵩。

    “你的意思是,高尚书是他的人?”

    陆烟客微微颔首:“其实高非在南京的官位虽大,但这里到底是陪都,不过是给他养老罢了,没有什么实权。可他毕竟做着国朝的官,若是被人揪出错处,获了罪,他为了自保,势必会说出几个同党来。等到那时,与他同气连枝之人岂不要遭罪?”

    周牧宜恍然大悟:“所以他们必须保证高尚书不会出任何事,最好是一丁点污泥都沾不上身。”

    “想要保得一世安稳,就得把所有可能的苗头掐灭在初起之时。”

    陆烟客的神色在烛光的映衬下肃穆冷峻,眼底那份对严党的恨意久久未能消散。

    他应当是恨极了这些人吧。

    周牧宜望着他暗自感慨。

    他站在严党的对立面,多半是东林人士。

    只是不知他心底的恨,究竟是因为他们阻挡了自己的官途坦荡,还是为了家国安宁。

    周牧宜突然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巡按御史,并没有一丝丝的了解。

    他似乎有很多面,看着嚣张跋扈,却从未仗着官势欺压过谁。

    对自己说话狠绝毒辣,但又句句在理,叫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尤其是今日,他虽然开口就是嫌弃,可做的却都是悉心照顾自己的事。

    夜色更浓,立在桌案上的烛火几番明灭,一如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忽近忽远,忽冷忽热,让人捉摸不透。

    他对自己,多少有些与众不同罢。

    只是这份“与众不同”里,有几分逼得自己脱职的愧疚,又有几分利用自己递送函件的本事,来稳固他官道之途的私心。

    无论哪一种,而今看来,都已然让自己深深陷落其中。

    情谊冷暖,最怕思而不得。

    势均力敌,才有爱与被爱的资格。

    可她周牧宜终究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一名微不足道的信使,一个即便是死在递送紧要函件的路途中,也只会在史册上记一句“信受阻不达”的无名之辈。

    而他陆烟客从春闱登名时起,从站在与严党诸君的对立面时起,便注定要成为史馆笔下浓墨重彩之人。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曾经的恣肆洒脱、敢做敢说,在面对陆烟客时竟是那么地不堪一击。

    萤虫之光,扑火即逝,自己的微小卑弱,如何承受得起他的波澜壮阔。

    周牧宜闭了闭眼,按下心中的思绪万千。

    “陆巡按,夜深了,我该回房了。”

    她吃力地掀开被褥,不顾陆烟客的阻止,执意下了床,扶着高几桌案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

    “周牧宜,你这是做什么!”

    她扶着门框回过头,望见陆烟客脸上隐隐现现的疑惑和不解。

    是了,他一定想不通,方才还好好说着话的自己,为何下一息就仿佛陌生人般将他推得那么远。

    可这样的心绪不宁也并非她所愿。

    但一想起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她便知道,就算陆烟客真对自己有心,她周牧宜也终将只能做个良妾,甚至外室,日复一日地锁在高门大户里,痴痴盼望他偶尔的垂怜。

    “陆巡按,我毕竟只是你的信使。如今出门在外,万事从权,我擅自赖在你房中养病,已是非常不妥。还请陆巡按看在我病中犯了糊涂的份上,饶恕我这一次。”

    “你在说什么?”

    陆烟客大步走到她身侧,伸手想扶住她,却被她躲开。

    “周牧宜,我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你是因为替我送信才险些遭遇不测,在我房中养病又算得了什么?”

    见周牧宜低了头默不作声,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这次送信虽然艰险,但那些寻你晦气的江湖人士多少也耽误了你送信的时间。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那刺客本不会死在牢中。”

    周牧宜突然感觉这话有些不对,茫然地抬头望着他,却被他探寻般的眸光锁住心神。

    “说到底,这次办差,是你失职。”

    “你说什么?”周牧宜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陆烟客,我九死一生挣出一条命,才将信送到镇江府!你……”

    她气得咳嗽不停,觉得眼前的陆巡按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莫名地不讲理。

    陆烟客的手微微动了几下,但最终仍旧没有扶她,而是冷着嗓音道:“你既失了职,那债务便不可一笔勾销。速速养好身子,我还有很多信要你去送。”

    说完,他把房门一推,做出一副送客的模样。

    周牧宜止住咳嗽,解下之前陆烟客并没有拿走的半枚金玉环佩,硬塞到他手中:“还你药钱。”

    她头也不抬地迈步出门,跌跌撞撞摸到自己房间,进了门直直扑在没有一丝温度的床榻上,心中的委屈潮水般翻涌,冲得鼻头酸涩难当。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她抹了把泪,艰难地起身开门,见来人是陆茗,手中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汤药和一只盛满水的茶盏。

    “周姑娘,药煎好了,你快趁热喝吧。”

    他快步走进屋,将托盘放在桌几上,回头见周牧宜失去力气似的依着门框,连忙扶她坐下:“周姑娘快喝药吧,若是怕苦,就喝点糖水。”

    “糖水……”周牧宜茫然地看着那只茶盏。“这是你准备的,还是……”

    还是陆烟客让你准备的?

    但她不敢问。

    这样的话,这样探寻上司情谊心思的话,她怎么敢问得出口。

    陆茗低了低头没有回答,只是将药碗和茶盏推到她面前,转身走到床榻前将被褥铺好,又点上一支安神香。

    周牧宜看着陆茗沉默不语地在自己房中忙忙碌碌,想起陆烟客方才那番毫不讲理的话,心中更加酸涩。

    见她呆呆坐着,脸颊上似有泪痕,陆茗有些不忍,走过来道:“周姑娘,我家公子虽然说话有些不饶人,但心是好的。他昨晚一直在应天府衙的大牢里跟高尚书他们周旋,费心费神,一晚上都没睡。你晕了之后,他着急得不得了,什么都没做守了你整整一天。

    “他身上背着重担,心里有苦从来都是自己默默忍受,若是他方才说错了什么话,还请姑娘千万别怪他。”

    一番话说得周牧宜怔怔出神,她这才意识到,方才只顾着自己心里委屈,根本没想到陆烟客昨晚忙碌了整整一夜,更不知道今日他居然依旧不眠不休,就这么守在自己床前。

    心里的委屈被愧疚冲散,可想起刚才他那番蛮不讲理的话,一时间还是有些别扭。

    周牧宜定了定神,端起汤碗将药喝完,又饮了些糖水冲淡那份苦涩。

    她迟疑了片刻,开口道:“陆茗,多谢你费心帮我煎药,这份恩情我周牧宜记下了。其实陆巡按说得没错,一次送信并不能抵消他那只玉镯。我会尽快养好身子,再有什么私信要送,请他吩咐我便是了。”

    陆茗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但终究只是说了句“那你好好休息”,收起碗盏,走出房间。

    夜色深沉,疲惫感混合着身上的无力翻涌不息,周牧宜决心不再想太多,熄了灯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日,她把自己关在房中调养身体,刻意不去打听陆烟客的消息,只有当陆茗前来送药送饭,带来一些南京城里的点心时,她才旁敲侧击地问问他家公子是否一切安好。

    幸得她底子不错,到第五日上,就已将养得七七八八,也恢复了平日里生龙活虎的样子,时不时下楼在脚店附近寻些特色吃食。

    待到她大好了,陆茗却突然变得忙碌得很,偶尔便托她将饭食送到陆烟客房中。她自然不会拒绝,但也从不与房中人搭话,总是在放下后就迅速离开。

    陆烟客的身子却一日比一日虚弱,重又恢复了曾经那副病怏怏的模样,胃口也不佳,好些点心菜肴反倒进了周牧宜的肚子。

    这一日,周牧宜像往常一样端着菜肴进门,见陆烟客正伏在桌案边,头也不抬地认真写着什么,刚准备放下托盘出去,却听见他道:“陆茗,墨干了。”

    周牧宜脚步一顿,心里挣扎了几下,还是走过去拿起一方墨,立在桌案边慢慢磨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书写的笺纸上。

    那是一封向朝廷呈送南直隶巡查事宜的奏报草稿,没等她细瞧,陆烟客突然抬头,望见她站在身边,神色一愣。

    周牧宜连忙撇过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陆茗出去了。”

    他闻言“嗯”了一声,低头蘸了些许墨汁,边修改字词边道:“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多谢陆巡按关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沉默了许久,又道:“你的金玉环佩只够抵这几日的药钱,若想还清债务,须得再送几回信。”

    周牧宜听他突然吐出这么一句话,前几日的别扭情绪又爬了上来,惹得心中略有些气恼:“那我还要送几回才能还清?”

    “这要看你的差事办得如何,”陆烟客语调清冷。“若是办得不好,便一直办下去。”

    周牧宜被这话堵得一口气憋在心中甚是不爽,手中磨墨的力道也大了好几分。

    “别拿我的新安墨出气。”陆烟客头也不抬地说道。

    周牧宜忍了几下,终于有些忍不住。

    她倏地放下墨块,大声道:“陆巡按,不如你就说个准数,老是这么吞吞吐吐,我心里也没个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周牧宜绝无二话,但你总要让我看得到头吧!”

    陆烟客右手一顿,搁下笔,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怎么还债,几次结清,应当由我这个债主说了算,你没有资格过问,也别动想跑的心思。”

    “你!”

    周牧宜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甩了甩衣袖,登时跑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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