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气得无心回房,干脆出了脚店,漫无目的地在市街上乱走。

    她想不通陆烟客为何又变回从前那个冷漠嘴毒的陆巡按,仿佛这段时间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就像一场梦,随着自己的伤好痊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对方变得如此,多半与自己那日执意要走不无关系,可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过逾矩,她一个下属,如何能睡在上司的床榻上?

    良妾?外室?

    她甚至连这样的身份都没有。

    周牧宜思绪翻飞,脚下却穿街走巷胡乱逛了一气,直到走了大半个时辰,她才察觉自己方才还未曾用过补食,两腿累得有些虚浮。

    她四下一望,瞥见“云深楼”三个字,想起陆茗这几日送来的点心里,就有这家食店做的饼果糕团。

    一想起那些人间美味,她的心情畅快了些许,干脆敛了寻不到答案的思绪,进楼歇歇脚再做打算。

    都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本着非要把陆烟客的心思琢磨透彻的目的,她一口气点了三四盘自己爱吃的果饼。

    落座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掌柜却一脸歉然地走过来对她道:“姑娘,万分抱歉,你的今日卖完了。”

    “卖完了?”周牧宜向柜台前挂着的那块水牌子望了一眼。“可是上头分明写着,为何没了呢?”

    “其实的确还有,但我们每隔一日便要给一位小哥预备着。今日便是要送过去的日子,新来的伙计不知道这个,以为还有,便没在水牌子上擦掉名目。”

    原来是这样。

    周牧宜了然地点点头,突然想起自己吃的云深楼点心的确是隔天一送,而下一回送过来的时候,正是今日。

    她心中一跳,迟疑着问道:“那位小哥可姓陆?你们要送去的是不是一间脚店?”

    “姑娘怎会知道这个?”掌柜吃了一惊,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刚开始那陆小哥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是给自己订的。”

    见周牧宜有些不明白,掌柜笑道:“虽然我是开食店的,但我做的大多是妇人家的生意,试问哪个男子爱吃这么甜腻腻的糕饼?还不都是买回家给女儿、夫人、母亲吃的!所以那陆小哥第二回来的时候,我就多嘴问了几句。”

    “他怎么说?”周牧宜急急问道。

    “说是他家公子有个妹子特别喜欢吃些糕饼的,便让他时常出来搜罗,寻见好的就买了送过去。”

    果然是这样。

    其实周牧宜方才心下就有些怀疑。

    陆茗对自己再好,也断无花着陆烟客的钱,给她送吃送喝的理。

    再加上这几日喝药时,他都会备上一盏糖水,若不是陆烟客吩咐他这么做,他又如何得知自己喜欢在喝药后,饮一杯糖水冲淡口中的苦涩。

    这桩桩件件看似零落分散,但细细想来,多少与陆烟客不无关系。

    可他为什么一边凶巴巴地对自己说话,一边又那么细致地嘱咐陆茗照料好自己的饮食?

    他真的有太多面了,多到都快看不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其实我前几日才知道,他家公子那妹子不是亲生的!”掌柜说得越发兴起,一时间面上有些眉飞色舞出起来。“说是三年前才认下的,那公子对她好得不得了,几乎是有求必应……”

    周牧宜听得越发迷糊。

    这说的是我和陆烟客吗?

    我们前段时间才认识,陆茗为何说是三年前?

    再说了,陆烟客从来没有对我有求必应过,他没整天讥刺嘲笑我就不错了。

    不过,这些点心倒的确送给了我,或许是陆茗不想说出实情,胡乱编了些故事哄那掌柜的。

    “……姑娘,你说这公子是不是对他妹子有情呐?”掌柜摸着下巴,口中“啧啧”个不停。“我闲时也爱去瓦肆听些个说话,多得是今古奇谈,好些个相公都爱认自己心爱的女子当妹子,将来好做个亲上加亲……”

    掌柜的话在周牧宜心里生了根,她忍不住想起那日在鹿鸣楼,陆烟客脱口就说自己是他妹子,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护短,替她解围。

    虽说当时是权宜之计,可后来他却一再说什么给他一个人做信使,又让自己在房中养病。

    周牧宜突然觉得或许陆烟客心里也跟自己一样在纠结,在迟疑。她摸不准对方的心思,对方未必能摸准她的心思。

    她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陆烟客会这般情绪多变,仔细想想,难道那日在他房中养病时,自己想到两人之间地位之悬殊,不也心绪不宁,犹豫痛苦么。

    连日来的忧闷一扫而光,她只觉得又惊又喜,突然间也顾不得什么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了,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现下就要回去,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周牧宜“蹭”地站起来:“掌柜,多谢相告。”

    见她起身对自己拱手一拜,掌柜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方才点的果饼若是做好了,能让我马上带走吗?”

    掌柜连连点头:“能能!姑娘稍后,我这就去给你拿!”

    周牧宜焦急地等了一等,见掌柜拎着一提食盒出来,赶紧走去接在手中,出了云深楼,顾不得脚下虚软,马不停蹄地往脚店飞奔。

    回到脚店时,已是日落西山。

    她快步上楼,连食盒都忘了放回房间,快要来到陆烟客房前时,她又迟疑得有些小心翼翼,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缓放轻。

    才靠近门前她便听见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

    想必陆烟客正在见什么人吧,算了,我等会再来。

    她顿住脚步,正准备离开,却猛地听见自己名字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念了出来。

    “……你把那周牧宜拢在身边是为何?”

    “她本是姑苏驿的驿卒,又是徐驿丞的义女。姑苏驿在南直隶何等紧要,捏住一个周牧宜,不就捏住了姑苏驿么。”

    周牧宜闻言如遭雷击,她告诉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绝不可能是陆烟客。

    握着食盒的右手颤抖起来,她的脑中嗡嗡作响,拼命稳住虚浮的双腿,才没发出一点声响。

    “你的心思倒是挺多,怪不得首辅专门选了你去沈泌那里。”那个声音冷笑道:“沈泌真不愧是东林一脉,得了个对首辅不利的消息,兴奋得连觉也不肯睡了,以为这回能捉出个大错。谁想到首辅早有准备,让他走了个两头落空。”

    “两头落空?”

    “这件事便是你也不知道的。沈泌在镇江府看似是在清理吏治,其实他暗地里在查海寇的事。”

    陆烟客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很快又继续道:“他知道这事了?”

    “哼,不过是知道了些皮毛,根上的事,哪能这么容易就让他查出来?”

    “也是,首辅英明神断,略使小计便将那沈泌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等谋略,下官实在钦羡得很。”

    “你在这件事里也有功,要不是你让那周牧宜九死一生地去送信,恐怕沈泌也不会信你。”

    “下官是首辅的马前卒,只要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敢去,何况区区送信这件小事。”

    那声音满意一笑:“好啊,好!陆炳到底是从哪里收养的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儿子,我看其他人都扶不起,就你还想点样子。这三年在南直隶好好干,将来首辅必定调你回京。”

    “多谢首辅,下官一定鞠躬尽瘁。”

    “不早了,我先回去,高尚书那边还在等我的信。”

    房内传来些许响动,似乎是窗子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周牧宜站在门外听得浑身颤栗,心中那份好不容易对陆烟客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关怀,在这一刻地裂山崩。

    原来,他竟是严嵩的人。

    而沈巡抚,不过是他在朝廷中掩盖自己真实面目的一张屏风。

    本以为他是真的要在姑苏驿肃清流弊,才把自己逼得退了职,此后又看重自己的能力,机缘巧合之下才收自己在身边做个信使。

    他陆烟客不过是为了官途坦荡,为了帮严嵩拿捏住姑苏驿,才对自己百般照顾……不,其实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去松江府和镇江府送信的时候,哪一回不是命悬一线?

    可叹自己还为他的忽冷忽热百般寻找借口,竟然愚蠢到把他的筹谋当作关怀。

    周牧宜啊周牧宜,你这般一心沉沦儿女情长的样子,实在可笑至极。

    房内又传来一丝响动,一个声音道:“公子,那刺客这几日也下了葬,高尚书那边我还要不要联络着?”

    陆茗?

    陆茗!

    你竟然真的和高尚书互通消息!

    周牧宜感觉自己被他们主仆二人耍得团团转,恐怕他们心底早就笑话她什么也不懂,却在这棋局里横冲直撞,差点坏了他们的好事。

    什么欠债还钱,什么只做他陆烟客一人的信使,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了满足他平步青云的一己之私。

    原来她周牧宜才是那个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局外人。

    她脚下一软,“噗”地跪倒在地,手中的食盒落在木地板上,那些样式精美的点心跌了出来,摔得残破不堪。

    一行说不出滋味的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缓缓落下,周牧宜失神地盯着那一地的点心,突然觉得,自己这一颗完完整整的心,也碎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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