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周牧宜便揣着辛苦积攒的银子来到安平街的铺子里。一进门,她瞧见阮咸正忙着给楼上两位伤者打水净脸,杜铖则悠闲地站在柜台边数钱。
“杜先生,我所有的积蓄都在这里了。”她走过去把荷包掏空,摸出几两碎银放在柜台上。
“三两?这是拿五贯钱兑的吧。”杜铖瞥了一眼道。
“你怎么知道?”
“一看不就知道了。”
周牧宜撇了撇嘴,心想不愧是把花钱当喜好活着的人,居然连自己银子的来历都推测得出来。
她叹了口气:“何以解忧,唯有铜钱。我眼下可真是一无所有了,接下来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做这生意。”
“做生意么,就是讲究个随心所欲。”
周牧宜听得愣神,摸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说他不会做生意吧,买五间铺子的银两说拿就拿出来了。
若说他会做生意吧,似乎他的为商之道又颇为随性。
更让人惊奇的是,他数银子的手法十分独特,只用手掂了两下便知道银子的分量。
周牧宜盯着看了一会,想了想道:“杜先生,不如店里的账簿还是由你来管。你做过彭家的账房,我们这件小小的店铺必定不在话下。”
“要我做账房,可以。”杜铖“啪嗒”一声合上装银子的木箱。“但我只负责核对账目和清点银两,不负责记账。”
“无妨,我来记账便是。”周牧宜连忙道。
“别急,我还没说完。”杜铖抱着木箱微微笑道。“若是核对后少了银子,缺多少,你这个记账之人就要补多少。”
这……这不是还得需要我自己事先核对一遍嘛!
否则等你一来,不管是我记错了,还是有人偷拿,统统都会记到我头上,便是连查问他人的机会也没了。
周牧宜两手搭上柜台:“杜先生,你在彭府做账房的时候,也有这个规矩?”
“彭府是彭府,如今是你我合伙做生意,我出了大头,还要兼任账房一职,多吃亏啊!”
杜铖冲她一扬眉:“好好记账,认真核对,不然你还没开始赚钱,就要负债累累了。”
说完,他抱着银子上了二楼,找到正在给彭士浚擦脸的阮咸,把箱子往他手上一塞:“地契何时能到手?”
阮咸打开木箱,见里头的银子堆了满满当当,露出羡慕的神色:“什么时候我也能赚这么多银子就好了……”
他叹了又叹,从里面取出几两,和自己的一两纹银放在一处,见周牧宜也上了楼,对两人点头道:“二位,今儿午后我便把银子送去彭府,保管带着地契回来。”
“那这些是?”周牧宜指着阮咸单独累在一块的碎银。
杜铖摸着算盘嗤笑一声:“这是孝敬白管家的吧。”
“杜先生厉害,每回卖铺子田地,白管家都要拿一成。”阮咸合上箱盖,指着自己那两银子。“这是我为了死契另外加的,我也得囫囵个出来不是!”
周牧宜忍不住抱着手叹道:“原来这里头居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要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哪里想得到这些。”
“以后你要学的可不只是这些。”
杜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了眼彭士浚,见他还未醒,伸手在几处大穴上按了按。彭士浚在昏迷中咳了两声,没过多久便悠悠转醒,两只小眼睛茫然地在屋子里打量一番,落在站在自己床榻前的三人身上。
“周姐姐……杜先生……阮咸大哥,你们怎么在这里?我……”
他挣扎着坐做起来,周牧宜赶紧上前扶住,给他后背塞了个裹成一团的厚实毯子。
“我不是在送爹下葬的路上吗?这里是哪啊?”
他望着四周陌生简素的陈设,眼神里满是疑惑和迷茫。
“你昨日挨了打,疼得晕了,彭夫人不让你回去,幸亏阮咸机灵,担着天大的干系让你和川先生偷偷住在这里养伤,等你们养好了身子,记得好好谢他。”
阮咸听了周牧宜这话,涨红了脸赶紧摆手:“周姑娘说的什么话!我照顾小公子和师父,是天经地义的事,哪里扯得上什么谢不谢的!”
彭士浚被他们说得更加迷糊了,张着嘴不知到底该不该道谢。
周牧宜看着他语重心长道:“情谊虽好,也要懂得知恩图报,阮小哥接不接受是他的事,你若不知恩谢,便是你不懂事了。”
“周姐姐,我明白了,这应该就是《诗三百》里说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彭士浚认真回忆了一番。
“正是。”
彭士浚低着头默默念诵这句话,突然想起什么:“周姐姐,你方才说,川子也在这?”
见周牧宜点头,他一下子着急起来:“川子怎么样了?我前日求他帮我找一套孝服,昨日他拿给我的时候,被那白管家瞧见了,喊人提着大棒子就来了。川子就让我快跑,我便吓得跑了……”
他边说边哭,呜呜咽咽起来。
“你放心,他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只是眼下还没醒,在隔壁睡着呢,等你好些了再去看他。”周牧宜柔声安慰道。
“原来师父是因为这个才挨的打……”阮咸喃喃自语。“看来白管家跟彭夫人是面和心不和啊。”
“什么意思?”一直默不作声的杜铖忽然问道。
“昨日白管家跟我说,川先生是被彭夫人寻了个由头才挨打的,但照小公子说来,拿住川先生的,其实是白管家。”阮咸顿了顿,眉头一皱。“或许彭夫人并不知道此事?”
“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杜铖点头道。“若他们二人不合,将来小公子重回彭家,便有了突破口。”
“重回彭家?什么意思?我如今……是真的回不去了吗?爹就这么讨厌我……”
眼看彭士浚又要大声哭泣,周牧宜连忙道:“昨日南直隶巡按御史陆烟客,陆巡按恰巧经过彭老爷出殡的市街,他说了,一个月后你和彭夫人一同去府衙,把彭老爷手书的事断个明白。”
“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拿到过什么手书。”彭士浚抽泣了几声,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回来之后,爹很不好,只能在床上躺着。
“有一日我去见他,他让我把书房抽屉里的一副画送去装裱,回来之后爹就走了……周姐姐,我想来想去,就只有那幅如今还在装裱匠人那里的画,真的没有什么手书。”
周牧宜听了这话心下一动,和杜铖、阮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就是那幅画!”
“啊?画怎么了?”彭士浚抹着眼泪道。
“那画上有没有写着什么?”
彭士浚摇了摇头:“没有啊,就只是我爹的一副自画像,皱着眉头挺吓人的。”
听了这话,周牧宜有些泄气。
既然彭夫人口口声声说彭小公子拿了手书,想必是得了什么确切的消息,否则何必一味逼他拿出来?
仔细想想,这手书多半就是遗嘱,彭夫人虽然握着地契田产,但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等等,她为何要那么着急地出掉手中铺面?
周牧宜一下子站起来,拉着阮咸来到僻静处:“阮小哥,彭夫人是只卖安平街上的铺子,还是连着出掉好几处?”
阮咸吃了一惊:“周姑娘,你怎么知道彭夫人的打算?她卖掉的铺子,的确不只是安平街上的。”
“还真是这样。”周牧宜脸上不由地闪过一丝担忧。
“怎么了?”杜铖冷着脸走过来加入他们的谈话,对这二人聊天竟然不带他的行为很是不满。
“杜先生,阮小哥,我还在姑苏驿做驿卒的时候,有一回去杭州府公干,听说了一件继母私卖继子家产的奇闻。不过当时那位老爷是卧病在床,未曾写下什么遗嘱。
“继母为了将家中产业据为己有,故意卖了田地换成银钱,再以继母兄弟的名义重新买入。如此一来,那田产便彻彻底底成了继母娘家的私产。你们说,这不是跟彭夫人的做法十分相像吗?”
“哪里是十分相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阮咸气得跳脚,眼看就要冲下楼去,杜铖一把扯住他:“若想给你家小公子讨回公道,就先别这么激动。”
“是啊阮小哥,”周牧宜也连忙劝道。“我们才刚摸清彭夫人的真实意图,要是眼下就戳穿她,一来我们没有证据,二来她毕竟是彭家主母,彭小公子在外又担了不孝的罪名,无论如何都没有半点成算。”
阮咸耷拉着脸,满心丧气。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找到彭老爷留下的那份手书才是关键。”杜铖想了想道。
周牧宜摸着下巴道:“我还是觉得那幅自画像里或许大有乾坤。”
“为何?”
“我想先问你们一件事,彭老爷平常是爱画之人吗?”
阮咸摇了摇头:“老爷出身草野,一心只爱做生意,购买书画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并不当个正经喜好。”
“这就对了!”周牧宜面露喜色。“你们想啊,彭老爷那会都没法下床了,最要紧的应当是调养身体,而不是关心一副画有没有被装裱好。
“但他居然让小公子亲自把画送去装裱铺,不就意味着,这不只是一副寻常的自画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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