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在兑换金珠的铺子里将那几串铜钱换成碎银,和吴山来到城北。

    见平日里一到午后便高门紧闭,无人值守的府衙门前竟破天荒地站着一名衙役,看上去像是在等什么人,她顾不得多想,上前拱手作揖:“官爷恕罪,敢问今日送入牢中的张温是否可以探视?”

    “你是周牧宜?”那衙役上下打量她一眼。

    她惊讶道:“官爷怎知?”

    衙役压低声音:“我与张温的侄儿相熟,张温偷偷告诉我,已经让徒弟去找你救命,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

    他伸出一只手,在周牧宜面前掂了两下:“带了没?”

    “带了带了!”她连忙送上银子。

    衙役嘴角一歪:“还挺懂事,进来吧。”

    两人连忙跟着他绕到后院,从一处不起眼的宅门里进了府衙,沿着僻静的墙根入了大牢。牢中阴暗潮闷,三人转了几转,终于来到关押着张温的牢房前。

    “有什么话快点说,最多给你们两盏茶的时间。”衙役扔下一句话,扭头离开。

    听见声响的张温回头一看,见周牧宜和吴山站在牢门另一侧,吃惊不小:“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

    吴山扑过去,眼泪串珠似的掉下来,喊了声“师父”便说不出话来。

    “张先生,时间紧,就不说那些客套的闲话了。”周牧宜上前几步。“到底怎么回事?”

    张温面带怒意,伸手在牢门上重重一拍:“我本想让我那在牢中做狱卒的侄儿带我进去见揭画人,事情都安排好了,就等着今晚夜深便行动。没想到我侄儿昨夜突然被人扣住,说什么欠了彭家的债不还。

    “天杀的,我侄儿为人一向刚正,本来这大牢他是绝不会私自带我进去的,这次还是因为我把彭家的事说给他听,他愤恨万分才勉强答应的。我侄儿平日里连那勾栏瓦肆都不去,怎么可能欠债?!

    “最可气的事,这件事我们从头到尾都只有口头约定,并不曾留下一星半点的书面证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彭家居然从我侄儿那里搜出一张字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我们商量好的进入大牢时辰,而且与我平日里的笔迹一模一样。”

    周牧宜满脸疑惑:“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你们商议的时候,有人偷听了去?”

    “我也是这么怀疑的,”张温道。“可我们见面的时候从不带其他人,实在想不出究竟被谁偷听了消息。”

    周牧宜细思片刻:“张先生,这件事实在怪得很,我猜彭府里定是养了些高手,可以悄无声息地来去自如,所以你们才毫无察觉。”

    “看来这夏茹的确做了那等谋财害命之事,否则,我们这边才刚开始行动,她怎会这么快就知晓?必定是早就盯上我们了。”

    张温对着牢门又是愤怒地一拍,片刻后想起什么似的急急道:“周姑娘,你那位陆大哥能不能想出法子来?

    “揭画人的案子虽然发生在苏州,但从审理到结案,瞒得跟铁桶似的,平头百姓是一概不知。想必是买了画的富户们觉得丢了丑,托了府衙暗中审查,不愿伸张。可这样隐秘的案子,那位陆先生居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恐怕不是什么寻常人。”

    周牧宜轻声道:“他的确不是普通人,只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陆烟客的真实身份。

    “我明白,陆先生不愿意透露,我也不会多问。”张温连忙道。“只希望姑娘去求求他,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彭老爷讨个公道。”

    周牧宜点头答应:“我明日一早便去寻他。”

    “时间差不多了。”带他们来的狱卒现身催促道。

    “张先生在这里千万要保重,如果有人审问,一定要咬死从未打算私进大牢,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跟你侄儿出来。”周牧宜道。

    “放心,你们快出去罢!吴山,别哭了!你师父我又没死!”张温冲他们摆了摆手,又对那名狱卒作了一揖。

    周牧宜拉着抽泣不已的吴山出了大牢,在僻静处又给了那狱卒两块碎银,请他多多照顾一下张温和他的侄儿。

    离开城北的时候,日已西斜。

    周牧宜沉默地走在市街上,她心里有一个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夏茹虽然有暗害彭老爷的手段,但那日在大街上与她争执时,看着像是个蠢的。

    这样的人,如何知道要在府中养些个高手?

    又如何知道要去偷听张温和他侄儿的商议?

    看来其中还有一些我没有想明白的问题,若是回到报房,就要跟阮咸和彭士浚说一说在牢中得知的消息,恐怕没有什么空隙让我理清楚这个疑问。

    周牧宜沉吟片刻,抬头望见对面有一间食店,从荷包里取出十数枚铜钱递给吴山:“吴小哥,烦请你去那间食店买些吃食,我在前头的路口等你,有件事我得理理思路。”

    吴山将铜钱推还给她,摇头道:“周姑娘,师父还在牢里,我实在是吃不下饭。”

    “越是紧急的时候,身子越不能倒下。”周牧宜神色严肃。“要是你倒下了,谁来帮你师父奔走?况且报房里还有几张要吃饭的嘴,就算我们不吃,他们也不能饿着。”

    吴山面露愧色:“周姑娘,多谢指点,我方才只顾想着自己了。我这就去买!”

    说完,他紧紧握着铜钱往食店跑去。

    周牧宜来到约定好的路口,刚想进去寻个僻静处,冷不防被人一把拉入一条窄巷。

    “谁——”

    才刚张口要喊,嘴巴就被人捂住,她心下大惊,双手极力挣扎,却听见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牧牧,是我。”

    陆烟客?

    他怎么在这?

    他来找我,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像个盗匪?

    捂住嘴的那只手松开,周牧宜连忙转身,果然望见陆烟客正站在那里,但没有穿平日里的青白宽松道袍,而是一身干练的绀紫窄袖行装。

    “陆大哥,你、你怎么……”

    她惊讶地上下打量他一眼,陆烟客压低声音飞快问道:“你是为了张温才去的府衙大牢?”

    “对,他掉进了夏茹给他设的圈套。陆大哥,恐怕那位彭夫人已经猜到我们在找什么了。你说她会不会对那位揭画人下手?”

    “她还没那个本事。”

    陆烟客苍白的面容上神色凛凛,漆黑如夜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愠怒,周牧宜从未见过他这般冷冽模样,不由地愣了一下。

    “去见揭画人的事,我本不想插手。你去见过张温了,必定知道他侄儿就在苏州府府衙的大牢里做狱卒。”

    周牧宜回过神,点头道:“张先生说有人偷听了他和侄儿的商议之语,还模仿了他的笔迹,将约定好的进入大牢的时刻写在纸条上,塞进他侄儿的衣衫中。陆大哥,彭府里会不会养着高手?”

    “夏茹不过是枚棋子,”陆烟客语调低沉。“指挥那位高手做这些的另有他人。彭家这个苏州城里的首富,就像是长在枝头的一颗成熟的梨子,此人早就想摘了。”

    早就想摘?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夏茹嫁进彭府,是有人在暗地里谋划好的?

    这个大胆的猜测让周牧宜心中一惊。

    这不是没有可能!

    夏茹虽美貌无双,但若不认真装一装,就会暴露她粗俗市侩的本性,光靠她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与想出用并笺之法留下遗书的彭老爷斗上一斗。

    她的背后定是有高人指点,而那人能谋划这一场,绝非普通的盗匪,手中必然握有滔天权势,自然也就驱得动武林中的高手。

    “陆大哥,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这背后之人会不会是……”

    周牧宜的“严”字还未出口,陆烟客便微微点头:“如今之计,唯有除掉夏茹,助彭士浚夺回彭府的掌家权。”

    “可彭小公子于管家一道上一无所知……”

    “不是还有一位川先生么?”陆烟客眸光深邃。“算时日,他也该醒了。”

    周牧宜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不由地想快些回去瞧瞧。

    陆烟客想了想又道:“你如今还住在徐府?”

    “我从昨晚起便搬到报房二楼住了,那里有四间屋子,全改了卧房,我们四个刚好一人一间。铺子里事务杂多,住在那里也方便些。”

    “你一个姑娘……”陆烟客眉头一皱。“罢了,眼下还顾不上这些。今夜晚些时候,我来找你,记得别关后门。”

    周牧宜脸一红,心想虽说他来找自己肯定是因为要商议彭家的事,但不知怎的,却生出些夜会情郎的意思。

    “好,我等你。”她低了头小声道。

    “周姑娘?周姑娘?”

    路口传来吴山的声音,周牧宜连忙跑出巷子叫住他,回头却发现,自己和陆烟客站着说话之处已然空无一人。

    她这才意识到,刚刚竟忘了问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去过府衙大牢,又怎么知道自己回来时会路过这条街。

    巧合?

    她在心里默默摇头。

    恐怕简单的“巧合”二字,已然无法解释得通了。

    陆烟客,你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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