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和吴山没在市街上多做停留,拎着食盒就往安平街走去。
快到街口时,周牧宜瞥见不远处的一间脂粉铺,双腿迟疑了片刻,迈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
“吴小哥,你先把吃食带给他们,我……我去买件东西,很快就回来。”
没想太多的吴山连声答应,提着两只食盒转眼便拐进了安平街。
直到看不见吴山的身影,周牧宜才在原地整整衣衫,小心翼翼地将稍有凌乱的发髻拢了一拢,迈着碎步进了那间脂粉铺。
一阵甜香扑面而来,她捏着裙摆轻轻一闻,双眼被铺子里摆了满柜的脂粉膏油填满。一时间,那些颜色各异的水粉,竟然比那些还未分好地域的信件更让她理不清头绪。
“姑娘是头一回来买脂粉的吧?”掌柜精明的目光识破了她的窘迫。
周牧宜微微点头:“平日里用不上,也不知道该买哪一种,烦请掌柜替我挑选一二。”
“自然自然,这脂粉膏油啊,就是女儿家的第二张脸。姑娘你这般清雅,若挑选得当,简直可以改头换面,叫谁见了都移不开眼!”
掌柜飞快走到柜台前,三两下取出几只青瓷胭脂盒,一一打开,拿出一根银挑,粘了些许抹在周牧宜手背上。
“海天霞,石榴红,珊瑚赫,洛神朱,这几个颜色都是今年苏州城里的时新,敢问姑娘是要在什么场合使用?”
周牧宜犹豫片刻:“是……是见一名敬重的客人。”
“那可得好好打扮一番!”掌柜将其中一盒往前推了推。“姑娘看看这盒洛神朱,闻起来甜香四溢,上脸后容彩华茂,保管叫那位客人对你印象深刻。”
周牧宜长这么大,脸上抹过的只有做驿卒爬山涉水时不小心沾上的淤泥,从来没用过什么胭脂水粉,见掌柜说得天花乱坠,心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错,便连忙取出铜钱买下。
回到报房里,吴山正在那里抹眼洒泪,与阮咸和彭士浚详说自己在大牢里见到张温后的种种。
周牧宜瞥了一眼彭士浚,见他虽然听得一惊一吓,满眼通红,但硬是忍着没有跟吴山一起抱头痛哭,心知自己前几日说的那番话已然被他牢牢记住。
眼看天光渐逝,没有用补食的四人匆匆吃了些点心,在周牧宜的催促下,彭士浚回了房,阮咸则在自己房中铺了个软榻给吴山歇息。
一炷香后,帮川子换完药的阮咸见周牧宜还站在柜台前,忍不住问道:“周姑娘,夜深了,你怎的还在一楼?”
“哦,我……我再对对账目,杜先生这几日不在,那些核对的活就我替他做了吧。”
周牧宜匆匆拿出一把算盘,摆在柜台上拨了两下,突然想起陆烟客的话,叫住正要回房的阮咸问道:“川先生怎么样了?还没醒吗?”
“方才给师父换药的时候,他好像有点知觉了,应该这几日就能醒了,我明日去请个大夫来给他瞧瞧。”
“等他好一些,再把彭老爷的事慢慢告诉他,免得他气急攻心,又要晕了。”
阮咸点头答应,很快回了房。
周牧宜心不在焉地拨了会算盘,低头瞧见自己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青灰袍裙,眉头微蹙,登登登上了二楼,跑进房中打开衣柜。
可她一向不在穿衣打扮上用心,这回虽然搬过来长住,但带的都是平日里简便素淡的行装,连一件像样的竖领大袖长衫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织锦绣金的马面裙了。
她心下一阵懊恼,只好掏出今日在脂粉铺里买的那盒胭脂,脑中回忆着徐夫人从前出门见客时梳妆打扮的样子,在两颊上认认真真地抹了又抹,但仔细瞧了瞧铜镜中的那两团红晕,却颇有些不习惯。
难道这就是掌柜说的“容彩华茂”?
怎么跟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大家闺秀的妆面不太一样?
眼看夜色浓重,她顾不得细想,赶紧把胭脂盒收到一边,拿出软垫铺在专门从杜铖房中搬来的那张宽大的八仙椅上,再拿出一张薄毯放在一旁。
我这里虽然没有火盆,但好在房间不大,待会把门窗闭得紧紧的,有软垫薄毯应该也够了。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站在后门前,扒住门缝往外看。
后院安静如常,并无半个人影。
她轻舒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用手扯着腰带。正当她犹豫要不要上楼去换那套月白行衣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她赶紧松了腰带,扯了扯衣衫,动作轻柔地开了门。
陆烟客站在溶溶月色下,那身绀紫窄袖行衣泛起些许朦胧不清的辉光,衬得他的风姿一派疏朗。
周牧宜看得呆了呆,暗忖他怎的换了一套衣衫就变了个人似的。不像是个贵公子,倒颇有些江湖侠士的气度了。
“不请我进去?”他嘴角含笑。
周牧宜低着头,侧身让出一条路来,等他入内后默不作声地关上门,领着他悄悄上了二楼,进了自己房间。
“陆大哥,坐这里吧。”
她想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做出个好看的姿势请陆烟客落座,但无奈平日里实在欠缺练习,关键时刻竟然怎么都做不出来,只好站在一旁默默绞手。
“你的手再拧下去,就要成个麻花了。”陆烟客坐下后看着她道。
她慌忙放开手:“陆大哥,你要喝茶吗?我去给你倒……”
“不用忙,我不渴。”陆烟客顿了顿:“你过来一下。”
“啊?”周牧宜虽然满心疑惑,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陆烟客站起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脸上那两团红晕:“新买的胭脂?挺显眼的。”
挺显眼是什么意思?
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周牧宜心底有些慌乱,正要越过他冲到铜镜前仔细瞧瞧,陆烟客却忽地拉住她,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方月白素帕,另一只手环住她的后背。
“这个颜色太浓烈了些,你姿容清雅,不需要这般俗气的装扮。”
陆烟客拿起素帕在她脸上轻轻柔柔地抹着,将那两团甚是晃眼的红晕擦掉些许,只留下淡淡的红粉,衬得她光洁如玉的面容明媚不少。
清苦的药香和胭脂的甜香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纠缠不息,周牧宜感觉后背和脸颊齐齐烧了起来。她想远远躲开,可双腿好似灌了铅,怎么都挪不动。
一股贪恋此时此刻的欢喜,丝丝缕缕地从她心底爬上来。
她忽然觉得,其实自己是并不想躲开的。
“彭家的事我已经告诉王府尹了,”陆烟客的声音清清凉凉地传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那名揭画人虽然不是王府尹处置的,但此人的经历颇为奇异,他早就听府衙里的老官差们提起过了。”
“那,王府尹是不是会帮彭小公子?”周牧宜小声道。
陆烟客瞪她一眼:“不能说是‘帮’,而是秉公办事。”
“哦……”周牧宜心中觉得好笑,说法虽然不同,但做的事不都一样嘛。
“等彭小公子能出门了,你们就拿着那画去府衙,就说想把家私断个明白,王府尹自然会将那位揭画人从大牢里调出来。”
说着,陆烟客放下环在她后背的手,认真看了一看:“这样就好多了。”
周牧宜冲到铜镜前一瞧,果然比方才正常了许多。她不好意思地回过头,见陆烟客手中的素帕被胭脂染成了个桃粉,连忙拿过来攥在手中:“陆大哥,这帕子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不急。”
陆烟客缓缓坐下,见她远远坐在墙角的一张矮凳上,不由地皱了皱眉:“牧牧,你坐过来一些,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借东西?
周牧宜一愣。
我眼下一分铜钱也没有,身边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他要问我借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搬起矮凳坐在他面前,认真问道:“陆大哥,你要借什么?”
陆烟客突然将她的双手牢牢握住:“入秋了,手冷,借我取个暖。”
身上好不容易平息的酥麻又爬了上来,周牧宜害羞得低了头,却没有想要抽回手的意思。
陆烟客真是……无礼得让人有些欢喜。
她努力平复心中的汹涌澎湃,做出镇定自若的模样:“陆大哥,夏茹这样的诡计我不是第一次听说。我还在姑苏驿做驿卒的时候,就在杭州府听说过一件十分相似的传闻,可惜当时府衙没能找出证据,证明那位继母有此谋划,再加上被那继母带走的家私不多,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杭州府也出过这样的事?”陆烟客眉头一皱,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叫人看不出他是早就知晓,还是才刚得知。
周牧宜点点头:“要不是我听说过这个传闻,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一层上去。陆大哥,你说这些高门大户里怎么尽是些杀人夺产的肮脏手段?”
她的眼神里流出清清淡淡的哀愁:“这些门户明明人丁兴旺,吃穿不愁,却偏要争个你死我活,把好好的一个家拆得七零八落,哪里知道别人没有父母疼爱的苦。”
陆烟客听得心中酸涩,望见她眸光里挥之不去的羡慕和惋惜,忍不住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紧。
徐家夫妇对她再好,可毕竟不是亲生的父母。
三年来,自己虽费尽心思暗中扶助她成长自立,又见她日日都是一副洒脱笑颜,居然忘了她在这尘世间,早就是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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