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不说这个了。”周牧宜淡然一笑,泯灭了眉眼间的哀愁。“陆大哥,你不觉得藏在夏茹背后的那个人,做事并不严谨么?”
“你是说那张写着时刻的字条?”
“对。”周牧宜扬了扬眉稍,暗叹陆烟客果然不需要自己多作解释,便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说起来,那人也太心急了,他本可以等到张温他们进了大牢再出手,何必非要多此一举,去学张温的笔迹,白白给我们留了证据。”陆烟客道。
“你的意思是,可以辨别出来那张字条不是张先生所写?”
陆烟客微微点头:“我今日在府衙的时候,见过那张字条,柔韧纤薄,色泽洁白,纹理清晰,还有一股特殊的香气,应该是桑皮纸。”
“桑皮纸不是国朝的贡纸吗?”周牧宜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了!张先生经营的纸坊规模虽然不小,但还没有资格制作桑皮纸这样的贡纸。可彭家的纸坊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生意做得颇大,连武昌府的书商都买他们家的纸来印书。
“我记得徐家哥哥说过,如今牢狱中审问犯人时,有一项唤做‘贴加官’的酷刑,就是用桑皮纸覆盖在犯人脸上,再慢慢往上加水湿润,纸张便会紧紧贴住人脸,层数一多,犯人就会窒息而死。
“这桑皮纸虽然不怎么供给平头百姓们使用,但府衙的大牢中却很是需要。既如此,苏州府内必有纸坊在制作,除了彭家,我想也找不出第二家能拿到制造贡纸资格的纸坊了。”
陆烟客的眼神里露出些赞赏:“你分析得很对,苏州府大牢里所用的桑皮纸,都是由彭家的纸坊供给的。”
周牧宜见他神色自若,一派淡然,惊讶道:“陆大哥,你是不是在看到那张字条是桑皮纸的时候,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差不多吧。”
“你太厉害了……”周牧宜耷拉着脸,心想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跟上你的步伐。
见她撇着嘴露出些自卑的模样,陆烟客柔声道:“我才只说了‘桑皮纸’三个字,你就能推测出那么多。我们之间,说到底没什么差距,不过是我能第一时间见到证物罢了。若你是男子,一定能做得比我更好。”
陆烟客的话在周牧宜脑中反反复复。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在安慰自己,而是借由此事告诉自己,像她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也有如天上的星辰般闪烁夺目的时候,他们之间更没有什么云泥之别、官民之分,
周牧宜望着自己那双被陆烟客紧紧握在掌心的手,突然很想问问他,对于他们之间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到底会作何打算。
可她又不敢开口。
便是陆烟客对她再好再上心,一个眼看就要平步青云的天子门生,如何能真的让自己进门做个正头娘子?
恐怕到头来只能落得一个“良妾”或“外室”的身份。
万般思绪在心头灼灼滚过,她吸了吸鼻子,还是忍不住贪恋起此刻这一时一息的欢喜。
至于将来如何,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陆大哥,谢谢你。”她抬头望着陆烟客,眼眸中的光亮星星点点。
“为何突然谢我?”
“谢谢你让我觉得,我也很好。”
陆烟客心里生出些疼惜:“你一向都很好。你很聪明,做事认真不偷懒,学一样东西也肯下苦功。最难能可贵的是,你心中有家国,有大义。”
“你……”周牧宜在这一连串的夸赞中有些发懵。“你说的,是我嘛……”
“不过,”陆烟客话锋一转,嘴角含笑。“你看见好吃的就走不动道,不外出公干时便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你还很冲动,心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
周牧宜听得慌了神,生怕再说下去,自己在他心中便成了个一无是处的人。
“陆大哥,你怎的把这些都说出来了,好像早就认识我似的……”她抽了抽手,见陆烟客不肯放,扁着嘴道:“你还是多夸夸我吧,你看你刚才夸得多好啊!”
“我尽量。”
周牧宜闻言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遥遥听见传来三更的敲棒声,惊讶道:“竟然都这么晚了,陆大哥你快回去吧!”
陆烟客叹了口气:“为何每次都这么着急想让我回去。”
他站起身,牵着周牧宜走到门口:“张温那边,你让他死咬没有谋划过进大牢的事吧?”
“对。他是个聪明人,在牢中也有人照料,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就好,你明日问问张温的徒弟,他师父近日可曾丢失过什么信函或是字条。桑皮纸在官衙中,你们不能从这头开始查,但顺着丢失物件这条线,或许可以反过来摸到桑皮纸上去。”
周牧宜恍然大悟,惊喜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反推之法!陆大哥,我以后还是得多向你学学。”
“也别什么都学走了,否则我在你心里就不够厉害了。”
瞥见陆烟客眼底若有若无的笑意,周牧宜没有回答,心下却十分欢喜。
两人悄声下楼来到后院,见夜色浓重,周牧宜担忧道:“陆大哥,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会不会有危险?你身上还有寒症,要是突然发作起来可怎么办?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陆烟客听得一笑:“我一个大男人,居然让你一个女儿家送我回去,这事若是传出去,我将来还怎么在苏州城里行走?”
周牧宜狡黠地眨了眨眼:“这里左右不过你我二人,我是肯定不会说的,陆大哥,难道你想把这事宣扬得满城皆知?”
“满城皆知……”陆烟客扬了扬嘴角,眼眸深邃如夜。“似乎也不错。”
“哎呀我就是说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见她有些急了,陆烟客收起谐谑的神情:“回去吧,我这就走了。对了,你在这里住,出房门的时候外衫要记得穿好,没什么事别去其他人的房中胡乱走动,尤其是那个杜铖,我看他多少有些花花太岁的样子。”
“杜先生怎么会是花花太岁?”周牧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杜先生虽然爱说些玩笑话,但做起事来可认真了。再说了,他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也不来铺子里查账,他的房间都空着呢。”
“那就好,”陆烟客点了点头。“进去吧。”
周牧宜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却从门边探出脑袋,冲他挥了挥手:“快回去吧!”
陆烟客走过去将她的脑袋按进去,把门轻轻一关,这才转身离开。
第二日一早,周牧宜下楼便望见吴山顶着两个红肿的眼圈在门口歪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小哥,昨晚睡得如何?”
吴山茫然地抬头一看,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多谢周姑娘关怀,我……”
他面色凄凄,叹着气道:“我睡不着,师父都进大牢了,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既然你昨晚没睡好,今日就在这里多歇歇。”周牧宜露出严肃的神情。“吴小哥,最近张先生有没有丢失过什么信函,或者写了字的纸条?”
吴山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头道:“师父在苏州城里没亲戚,友人也甚少,不怎么需要寄信。他平日里更没有什么写字临摹的喜好……”
说到这里,他忽地站直了身子:“对了!前日有一张订购笺纸的单子不见了!这张单子上的笺纸已经做完,左右没什么用,我们只当是塞在哪里找不到了,根本没费心去寻它。”
周牧宜听了这消息如获至宝,三两步跑到柜台前取来纸笔塞到吴山手中:“你还记不记得那单子长什么样?把它大致画出来,包括上头写了什么字。”
吴山低头刷刷几笔,不到一会就在纸上画了个大概,递给周牧宜:“订购笺纸的单子上通常只有购纸人的姓名,和购买的笺纸数量,并不十分复杂,也没几个字的。”
他顿了顿又道:“周姑娘,栽赃嫁祸的那张字条,是不是仿得就是这张单子上我师父的笔迹?”
“多半是的,否则他们也没法从别处得到张先生的字。”周牧宜认真看了好几眼,努力将单子的模样和上头的字记在脑中。“现在只要找出是谁偷偷拿走了这张单子,就知道背后是何人在捣鬼。”
她思索片刻,问吴山道:“你师父平日里都和谁有来往?要特别留意那些最近突然认识的人。”
“大部分都是订购笺纸的主顾,”吴山想了想。“至于最近认识的人,的确是有一位,叫李铭,是个专做搬运活计的,来纸坊搬过几回笺纸。”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在纸坊门口认识的,他说路过那里见里面堆了不少笺纸,想问问需不需要人做些搬搬扛扛的活。
吴山摸着下巴,眉头皱了皱:“如今想想的确有些奇怪,来我们纸坊买纸的都是大主顾,他们都有自己的伙计,从来不需要我们准备人手的。师父见那李虎说得诚恳,便让他搬了几回。”
周牧宜神色一凛:“应该就是他了,他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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