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周牧宜惦记着昨夜突然情绪不佳的陆烟客,起了个大早却发现官舍里已然空无一人。
等了许久,外门上的小厮才匆匆忙忙拎着一个食盒回来,将里面的饭食摆在偏厅的桌几上。
周牧宜跟过去扫了一眼,发现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几样,嘴角露出些笑意,忍不住问道:“小哥,陆巡按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出门了?是有什么公干吗?”
小厮点了点头,手下依旧忙个不停:“听陆茗哥说,王府尹急着要审两名杭州籍的犯人,好像还跟海寇有关。巡按老爷一早便去督审了。”
王府尹昨天吓成那样,今日怎么可能这么着急要审人,恐怕是陆大哥怕他吓得惫懒,亲自上阵催他去了。
看来陆大哥昨晚虽然生了一些摸不透的气,但对彭家这桩案子还是十分上心的。
想到这里,周牧宜心底有些欢喜,坐下来将桌案上的饭食用了个七七八八,记起要去松江府请人描摹图样、制作花笺一事,赶紧告辞出了官舍,往安平街上的报房走去。
彭士浚他们正在用朝食,见周牧宜回来,川子突然很是激动,扶着高椅颤颤巍巍站起来,眼看就要拉着彭士浚一同给她下跪。
周牧宜连忙上前扶住他:“川先生这是做什么!”
“周姑娘,此等大恩,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川子哽咽了一声,眼角有些湿润。“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毁在了那夏莲和白江的手里,我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他。周姑娘几番不顾危机救我彭家小公子,还费心教授生意之道——”
他拉了拉彭士浚,示意他赶紧给周牧宜跪下。
“周姑娘若是不嫌弃小公子笨拙顽劣,还请认他做个义弟,等将来我们主仆二人重返彭家主事,绝不会忘了周姑娘今时大恩!”
彭士浚“扑通”跪下,对着周牧宜“咚咚”三个响头,大声道:“见过长姐!长姐要是不认我,我就不起来!”
“我救你们其实都是碰巧赶上了,实在当不得‘长姐’二字。”周牧宜赶紧伸手想拉他起来,却反而被他扯住。
“长姐自谦,但我却万万不敢忘了大恩。”彭士浚高声道。“我爹出殡那日,市街上围了许多人,偏只有长姐挺身而出,救我于水火之中。如今又拼着好好的生意不做,一心解我彭府危机,此等大义,便是血肉至亲也未必能做到。”
周牧宜见他说得诚恳认真,又绝不肯起来,想了想只得点头道:“你既如此坚持,那我们就做个异姓姐弟,一起做点生意吧。”
“好!我一定跟着长姐好好学!”彭士浚欢天喜地地站起来,对着周牧宜作了一揖:“我那继母已经伏法,长姐,我们这间报房何时重新开门营客?”
话音未落,站在一旁的吴山愁眉苦脸道:“周姑娘,你们彭府的事算是落停了,可我师父还在大牢里关着,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救他出来?”
“张先生说到底是被人陷害的,虽然他和侄子有私进大牢的计划,但总归没有施行。”周牧宜转身对他笑道:“我想用不了几日,王府尹就能放他出来。”
“此言当真?!”吴山满脸惊喜。“那我便放心了!”
“你只管安心等着,张先生的造纸坊如今给我们这间报房供着纸,若是他出不来,我心里的着急绝不会比你少半分。”
周牧宜看了几眼堂内众人,疑惑道:“杜先生还没回来吗?”
“这是一个孩童刚刚送来的,是杜先生的字迹,想是已经回来了。”
阮咸从衣袖里摸出一张字条,周牧宜接在手中一看,上面写着“人已捉到,府衙寻我”。
“杜先生的武艺真是莫测高深,”周牧宜感慨不已。“才不过短短一个晚上,就已经拿住了人,送去府衙了。”
“那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彭士浚问道。
“要是等你们慢慢用了朝食再来府衙寻我,怕是我的鬓发都要花白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高喊,众人奔出去一看,果然见到杜铖身姿翩然地站在院中,只是眼下泛青,脸色略有些疲惫。
他口中念着“哎饿死我了,快把你们的朝食分我一些”,甩着手就往报房里走,见了桌几上的吃食半点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往嘴里塞。才一小会,就把好几碟的点心吃尽,打了个饱嗝道:
“那夏莲的事算是完了,等府衙里审结了案,彭小公子和川先生便可回彭府接手一应事宜。只不过——”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喝干。“彭家那帮子亲戚挺难对付,小公子年纪轻,恐怕镇不住场。你们有什么打算没有?”
川子脸色暗淡:“眼下能重回彭家已是万幸了,我还没想到那么多……”
“我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周牧宜接过话头。“如今苏州城内的花笺都是私刻自用,但大多数雅好花笺之人,家中并没有造纸坊,想要制作新花笺,须得费不少心力。
“我想既然我们开着报房,且又与张先生的造纸坊一同做生意,不如试着制作一些花笺,并成笺谱售卖,或许能吸引那些文人墨客的目光。”
她望着彭士浚,郑重道:“士浚,这桩生意我想交给你来做。若是做得好,彭家那些亲戚想必会服你,将来你主事彭家便不会有二话。”
“我?!”彭士浚闻言吃了一大惊,捏着衣袖的手有些无措。“长姐,我连报房里的生意都没学明白,如何能独当一面?”
“做生意嘛,都是边做边学。”周牧宜宽慰道。“花笺的事虽说要交给你来做,但光凭你一人定是做不成的,就像这间报房虽然是我想开,但却不是我一人之力就能开得起来的。所以你尽可放心,有我们在,慢慢学着就是了。”
彭士浚这才略略安心,思索片刻后道:“我方才想了想,制作花笺须得有人专事作画、刊刻、印制,最后再将它们并成笺谱。长姐既然心中有了此念,想必已经打算好要找谁做这些事了吧?”
“不错,”周牧宜点头道。“能作画的这个人在松江府,我得去一趟。”
她走到杜铖身边,拱了拱手:“杜先生可有时间与我同去?”
“我也去?”杜铖一愣,望见她突如其来的行礼,随即反应过来:“是叫我去付钱的吧!”
“报房开张后,银子用得七七八八了,确实也拿不出余钱。”周牧宜不好意思道。“还请杜先生慷慨解囊,等将来生意做大了,你的利钱只会更多。”
“行,我看这花笺的生意是有奔头的。”杜铖站起身,在腰间摸了两下。“得去钱庄取些银两。何时出发?”
“明日如何?”
杜铖点头答应,当下也不小坐,很快便往外走。
“长姐,我也去!”彭士浚拉着周牧宜急急道。
“彭家的事还没完全了结,你跟川先生多半还要再去府衙,没法离了这里。去松江府一路奔波,你受的伤还得再养养,就留在苏州城里吧。”
彭士浚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坚持。
离开后的杜铖一夜未归,次日一大早,他才出现在重新开张的报房中,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和许久没能寄信的叽喳客人们神色殊异,还时不时咳嗽两声。
周牧宜走到他身边,又闻到了清淡的药香,还没开口相问,杜铖便道:“昨夜从钱庄出来后有些晚了,染了些风寒。”
怎么又病了?前两天不是没事了么?
周牧宜满心疑惑,扫了一眼杜铖的穿着,见他衣衫单薄,心下了然。
哎,入秋后老穿单衣果然容易生病。
“那要不我们推后几日再去松江府?”
“无妨,”杜铖站起身,指了指后门。“不过是有些咳嗽,我来的时候已经备了车,只要少见些风,想必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要烦请你来驾车了。”
周牧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辆朴素质实的马车。
“那好,即刻便出发吧。”
她交代了阮咸几句,跟着杜铖出了后门,坐上马车直奔松江府,一路上倒也顺利。
入松江城时不过晌午,二人来到平风楼,望见牌匾上那三个斑驳掉色的字,店门半掩的堂内一片昏暗,杜铖皱了皱眉:“周姑娘,这是脚店?”
“这间脚店虽然没什么客人,但店家杜衡先生直爽大方。”周牧宜跳下马车,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晃了晃。“说起来,他与你同姓,还是你的本家呢。他一心研习字画,不怎么在生意上用心,之前把钥匙交给了我,说是可以随时过来住店。”
杜铖疑惑着进了门,见大堂里的桌椅颇有些灰尘,不由地咳了两声。周牧宜在堂内后院转了一圈,没见到杜衡的身影,便走到柜台后找出一串钥匙。
“杜先生,你染了风寒,今晚我们另寻他处入住,不过制作花笺的描摹一道,还是得找这位杜衡先生。”
她带着杜铖上了二楼,随手推开一间客房,差点被灰尘落了满头。杜铖眼疾手快将她往身后一拉,展动衣袖驱散了灰尘,这才踏入房中。
房内陈设雅致精美,看得出布置之人的用心,可惜许久没人入住,全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杜铖走到窗边挥手开窗,望见一片层林尽染,流水潺潺,点头道:“这外头的景致倒是有些意思。”
没等周牧宜开口,两人倏地听见楼下传来“咣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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