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和杜铖对视一眼,迅速出了房间,从走廊上探头往下一看,望见昏暗中有个人影趴在地上,身边是被他带翻了一把高背椅。
那人扯过手边的布袋打开一瞧,见里面的卷轴没有什么破损,才“哎呦”两声,艰难地爬起来。
“杜衡先生?”周牧宜喊道。
“谁?”杜衡茫然地抬头一看,见一男一女从楼梯上下来,皱着眉头想了一想:“你们是来住店的?”
“杜先生,我们是专程从苏州府过来寻你的。”周牧宜道。
杜衡愣了愣:“寻我?你们认识我?”
这才多久没见,难道他居然忘了自己曾经给过我脚店的钥匙了?
不过也是,他曾说过,自己只看字画,从不看人,怕是早就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周牧宜刚要开口诉说前因,却听见得杜衡道:“我怎的看你有些眼熟……”
他抱着字画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张电!”
周牧宜笑意一僵。
好家伙,那日我不过是与你聊了一嘴张电的字,你居然直接喊我作“张电”了。
看来像他这样一心扑在字画上之人,多少都是有些痴病的。
“杜先生,我叫周牧宜,之前我们见面时,的确聊起过张电的字,先生可还记得?”
杜衡抱着字画一面向内室疾走,一面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我还给过你一把钥匙,许你随时来住店。”
他将字画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从内室中探出一个脑道:“张姑娘,你后来怎的一直没来?”
哎,还是把我记成张电了。
周牧宜也不去纠正他,笑道:“后来一直在忙,今日才得闲过来。不过这回还有一件事想请先生帮忙。”
“何事?”杜衡走到堂内一座五斗柜前,拉出一个抽屉认真翻找着笔墨。
“先生雅好书画,想必对名家名作的山水花鸟十分熟悉,不知可否临摹一二?”
杜衡疑惑地回过头,正色道:“你们要临摹这些做什么?我虽有以假乱真之力,但绝不做赝品!”
周牧宜连连摆手:“杜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想做什么赝品,而是想请先生圣手临摹山水花鸟之图样,好用来制作花笺。在每一张笺纸的图样上,我们都会写明它的出处和临摹之人,也就是先生你。”
“这倒是……有些新意。”杜衡捧着一方砚台,站在五斗柜前若有所思。
周牧宜见对方没有明着答应,正想开口再说些好话相劝,杜铖却突然用眼神示意她先别开口。虽不知他拦住自己话头的用意是什么,但周牧宜却莫名觉得这个眼神有些熟悉,有些安心。
像是早就知道眼前的这位杜衡杜先生,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三人站在昏暗的大堂里站了一盏茶的时间,杜衡脸上的神情在琢磨不清的暗色中明灭不息,周牧宜几番想要张口,最终还是忍住了这份冲动。
货郎的叫卖声阵阵传来,平风堂外的嬉笑怒骂如穿堂风般一吹即过,杜衡捧着那方砚台,在许久的静默里叹了口气。
“可笑啊,我从年少起便一心临摹佳作,自诩画情写意入骨三分,众人都说我的临摹之作尽可以假乱真。可假终究是假,一旦自己作画写字,便不成个样子,更别说什么字迹风骨,山水气度了。”
周牧宜听得眉头微蹙,想不通他方才明明说了自己不做赝品,眼下突然又说这一番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杜先生的临摹之作已臻化境,但艺品甚高,绝不肯书画赝品,在下佩服。”杜铖忽然开口,拱手一拜。“杜先生耗费几十年来收罗名家字画,但又无所出,不觉得可惜么?”
“品赏书画,如与先辈对话谈心,我自乐在其中,有什么可惜的。”
“我说的可惜,是独乐不如众乐。说句不中听的话,先生收罗的字画中,定有一些不知名者的作品,倘若他们的书画只先生你一人品赏,等你百年之后,又有何人记得他们曾经在艺苑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杜铖话音才落,周牧宜便望见昏暗中一双晶亮的眸光霎时暗淡无光。
“你说得很是。”杜衡缓缓开口。“他们的字画之所以成名成品,正是因为得到了艺苑中人的认可。私藏虽美,倘若得不到文人墨客的赞誉,终究只是无名之作。”
他走到柜台前用衣袖抹了抹上面的灰,将砚台小心地放下。
“我可以和你们一同做花笺,但那些无名之作的山水花鸟图样须得占多数。”
周牧宜闻言大喜:“自然可以,杜先生眼光如炬,私藏的那些字画虽然无名,但想必皆有独到之处,若是能临摹一二,说不定将来这些书画作者从此便不是无名之辈了。”
杜衡甩了甩衣袖,昂着头露出一抹得意之色:“他们的书迹画作自然是绝佳的,但愿如你所说。”
一抹斜阳透过半开的门洞,照在堂中那张歪倒在地的高背椅上,杜衡看着它,忽地上前两步将它扶起摆正,抹了抹上面的土灰。
“这人世间,倒还有些留恋。”
周牧宜见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心下颇为不懂,但又怕多问了几句惹出他的痴病,不愿与他们合制花笺,便赶紧和他商议好后日来取式样,拉着杜铖迅速离开。
两人另寻了一处挨着药房的脚店住下,眼看大事完成了一半,周牧宜满心欢喜地催着杜铖进了附近的一家食店。
“杜先生,今日要不是你出言相劝,恐怕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服杜衡。”她喜滋滋地点了两个自己心爱的菜肴,将食单送到杜铖面前:“你爱吃什么菜?尽管点,这顿我请!”
杜铖微微一笑,将食单推回去:“我吃什么都行,就拣你喜欢的吧。”
奇怪,杜先生一向有些不羁,私底下颇爱说些玩笑话,又时常随身带些零嘴吃。怎么这两回生了病,总是变得这般寡言,今日走了一路,连瓜子也没见他嗑一个。
难道他得的这风寒竟如此严重,不仅会在几日里发作两回,更能将一个人的喜好尽数扭转?
见他才说了短短的一句话,便撇过头咳嗽好几声,周牧宜迟疑道:“杜先生,你的风寒是不是有些加重了?要不我们吃些清淡去邪的?你带药方了不曾?附近有药房,趁现在饭菜还没上来,我给你抓服药去。”
说着她起身便要走。
“不用了,牧牧。”
周牧宜脚步一顿。
刚才杜先生是喊我,“牧牧”?
还是我听错了?
堂内人声嘈杂,她努力回忆着方才杜铖的字音,脑中有些模糊不清的错觉,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周姑娘,”杜铖轻咳一声。“暮色已起,日头向晚,我身上还带着些丸药,不必特意去买。”
哦,原来是说暮色,大概是今日赶路有些疲累,这里人语杂乱,听岔了。
周牧宜点了点头,回身落座:“如果你觉得哪里有些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自己忍着。”
“放心。”杜铖低着头喝了一口茶。
饭食很快上齐,周牧宜拿起筷子便是一顿狼吞虎咽,丝毫没有察觉杜铖只是随意吃了两口便只顾饮茶。
而此时苏州府巡按御史的官舍内,“陆烟客”却歪在桌案前闷闷不乐地嗑着瓜子。门一开,陆茗臭着一张脸进来,将手中的茶盏一放,转身便要走。
“哎哎,别急着走啊,长夜漫漫,陪我聊会闲天。”
陆茗只得回身,没好气道:“杜公子少吃点瓜子吧,若是上了火,又要喝那些清苦的汤药。”
“陆烟客”撇了撇嘴:“你这话说的,一点没有医者仁心的样子。”他探头往门外一瞧,不耐烦地抓了抓下巴:“马上入夜了,我还得扮着?”
“王府尹若是有事,半夜也派人来喊过公子,你就这样睡吧。”
“陆烟客”叹了口气,身子往高椅的另一头歪了歪:“现在想想,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答应你家公子来帮他报仇。
“我杜铖好好的一个扬州首富、花丛浪子,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又是做什么彭家账房,又是风餐露宿给你们抓什么王玄的。这回不过是跟周牧宜去一趟松江府,他就这么不放心我?非要亲自易容了跟去?”
“上一次周姑娘去松江府的时候,差点着了海寇的道,公子也是心疼,这回才跟着去的。”陆茗道。
“虽然我的武艺不如他,但也不至于连区区几个海寇都对付不了吧?我看他就是怕周姑娘移情别恋,喜欢上我这般风流倜傥的男子。”
见陆茗甩过来一个白眼,杜铖不屑地撇撇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我说你家公子的动作能不能快点,这都多久了还没把仇报完?害得我整天跟在他后面巴心巴肺,做这做那。知道的,说我们两个结拜兄弟情深似海,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一心思慕他的断袖!”
陆茗憋不住笑,哈哈两声道:“谁敢说你杜公子是断袖?”
“那是,”杜铖得意地眉梢一扬。“上一个这么说我的,已经被我贴心地送到了绍兴府一位极爱豢养男宠的贾商宅门口,想必如今已经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断袖情深’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叹着气道:“报仇的方式千千万,你家公子便要选最麻烦的那一种,真不知道他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公子他有自己的打算。”
杜铖露出一个不忍的神色:“曾伯父当年留下的旧部大多都归隐了山林,如今在武林和商贾中也都是叫得上名号的。若他真想用江湖草野的法子,这仇早就报完了,还能磨蹭到今时今日,又自己把身子骨折腾得那样?”
“那样做只能报仇,没法翻案。”陆茗喃喃道。
杜铖摆了摆手:“名声名声,你们还是最看重这个,要我说,不如一刀杀个干净,出了这口恶气。没了奸臣,朝局不就清明了。”
他“哎”了一声摇摇头,摸了个瓜子扔进嘴里又觉得索然无味,只得吐出来,伸手端了杯茶慢慢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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