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周牧宜和陆烟客离开杭州府,一路往东南而行,午后不久便进了上虞县。
周牧宜虽然曾经因递送公函到过设立在上虞县的东关驿,但那寥寥数次都只是为了更换悬铃马匆忙路过而已。眼下没有公干,进城的心情也松快了不少。
她四下一看,见行道两旁颇有些书画铺子,瞧着不输苏州的样子,暗自有些感慨。两人下马走了一会,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断崖下听见的海寇之语,笑声对陆烟客道:
“陆大哥,怪不得那些海寇在浙江时都要藏在纸坊、制书坊中,从进城到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四条街了,每一条街上都有不下三家书画铺,纸坊和制书坊只怕会更多。”
“江南一带的制书业是叫得上名头的,绍兴府一带又多山木,用来造纸的选择也就多了。在纸坊内做活的大多都是匠人,靠手艺吃饭,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于海寇而言,这些人很好控制。”陆烟客道。
周牧宜点头一叹,张望了一会又道:“陆大哥,你之前同我说过上虞纸坊的事,那些纸坊都在哪?”
“两间在城中,一间在西郊。不急着去,先找个地方歇一歇。”陆烟客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脚店:“那里可好?”
周牧宜应了一声,两人进了脚店,嘱咐伙计照顾好黑马,点了几个清淡小菜送到房中去吃。
菜肴很快上齐,见陆烟客仍旧拣那清汤寡水来吃,周牧宜忍了一忍,还是忍不住道:“陆大哥,你都中毒了,老这么吃多伤身体啊!要不我们等会问问掌柜,有没有补气益神的药膳?”
“不用这么麻烦,我的身子这回养得不错,也撑得住彻底拔毒,等到时候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陆烟客放下筷子,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周牧宜却有些不信,咬着筷子道:“真的?你这回可没骗我吧?”
“是真的。”陆烟客无奈一笑,从腰间摸出一方帕子打开,露出包在里面的乌黑的丸药,在她面前晃了晃。“拔毒的药我都带来了,只不过这药吃下后会昏睡三日,才一直拖到今时。这下可信了?”
周牧宜趁他不备,猛地抢过来低头闻了闻,一丝清苦涩然的药香幽幽袅袅地传来,甚是熟悉,想来就是他素日里常吃的那些药。
她满意地点点头,将丸药认真包好还给他:“确实是你身上的味道。”
话一出口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赶紧抄起筷子低头猛吃。
果然下一息便听见对面那人玩笑道:“我们牧牧如今真是不得了了,连我身上是什么味道都一清二楚。”
啊这人,又开始没脸没皮了!
不就是比谁的脸皮更加厚实,谁的胆子更肥嘛,难道我会输给你?
她心一横,放下筷子道:“你身上的味道难道我会不知?”
等等,这话听起来怎么越来越不对了,我只是想逞个口舌之快啊……
她忍下咕嘟个不停的尴尬,强撑道:“你身上的秘密,我现在已经一清二楚,你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瞒住我的了!”
这话应该很霸气了吧。
她在脑中迅速回味一番,暗暗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点头。
谁料坐在对面的陆烟客却嘴角一扬,搁下茶盏猛地将她拉进怀中,嗓音低沉:“我身上的其他秘密,等将来成亲了,自然……也瞒不住你。”
那张好看得要命的脸离自己不过寸许,周牧宜心跳如鼓,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肥胆包天、口舌之快,统统被他眼中的痴缠冲到九霄云外。
“登、登徒子!”
她很快反应过来陆烟客到底在说什么,惊得一把推开他,脑中一阵嗡嗡,眼里不知怎的全是那张被褥井然的床铺,看来看去都寻不见房门,只好奔到角落里抱着头缩成一团。
陆烟客哈哈大笑,走过去将她扶起:“好了不逗你了,快吃吧,今日还有些时间,我们去看看城中那两间纸坊。”
见他恢复了正经模样,周牧宜这才捧着自己发烫的脸抬起头,气鼓鼓道:“谁要跟你成亲了……”
“你不嫁我,要嫁谁去?”陆烟客牵着她回到桌几前。“等回了苏州,我就把你舍身救我的事闹得满城皆知。”
周牧宜茫然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舍身救你了?”
“你救没救过我不重要,重要的是里巷街谈怎么说,大家信不信。”陆烟客夹了一块红烧肉塞进她嘴里。“若是大家不信,我就天天敲锣打鼓上门谢你。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了我,我不得时时刻刻铭记于心,日日夜夜倾身以报?”
“那也只是报恩啊……”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陆烟客又给她塞了一块红烧肉。“比如以身相许,卖身还恩,和……上门相公。”
这,这三个,不都是一回事嘛!
唉,这人没脸没皮的神功修炼得越发好了……
听他说得离谱又认真,自己却毫无还嘴之力,周牧宜只好眼含热泪,抄起筷子埋头苦吃。
一顿香喷喷的饭吃得甚是艰难,过了许久,她才打着饱嗝放下筷子,小心瞥了一眼陆烟客,见他心情大好,不由地在心里哀叹两声。
完了完了,这人的嘴皮子如此利落,等以后成了亲,我该怎么活啊……
想到这里她猛地一惊。
成……成亲?!
周牧宜啊周牧宜,你怎的这般没有定力,三两句就被他绕了进去!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怎么了,从没见你吃饱了饭还垂头丧气的。”陆烟客给她倒了杯茶,笑得很是灿烂:“想起我们将来成亲的事了?”
周牧宜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是一抖,努力稳住手,端起茶盏一气喝完,干笑道:“没有,绝对没有。”
“此事不急,等回苏州再说。”陆烟客收敛笑意,话锋一转。“昨日我得了线报,陈枫也在上虞。”
这个消息让周牧宜瞬间冷静下来,她眉头微蹙,想了想道:“他在哪?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捉他。”
“他不知道我们来了上虞,明日再去也来得及。”
“不,我今日便想找他问问,为何要做海寇!”
见周牧宜满脸愤怒,双拳紧握,陆烟客拉住她的手环在掌心,轻叹道:“我就知道若是将这消息告诉你,你定要不吃不喝立马行动,所以才忍到现在。”
“陆大哥,你对我的好,我心里都知道。”周牧宜的眼底浮起一丝柔和,转瞬间又被怒气晕染。“但我就是想不通,陈叔他,他为何要做这般卖国求荣之事?”
她神色一黯,往事浮上心头:“我从小就认得陈叔,他虽然不是我爹的徒弟,可听徐叔叔说,除了我们周家独门的裹信之法,我爹里里外外教了他不少,说起来多少算有个半师之谊。
“我爹走后,他一向对我很好,每逢外出公干,回来的时候都会给我带一包当地的糕饼果子。所以那日他留书消失,我一直以为他是被人陷害或者逼迫,不得已才这么做。没想到他是真的做了海寇,甚至还成了不少贼人的头目。”
她心中实在酸涩,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红,声音也哽咽起来。
陆烟客起身环住她,柔声道:“知人知面难知心,有些人看似和你同路而行,其实早就与你背道而驰。”
房间里安静无声,唯有窗外街口的叫卖声阵阵传来,听上去又恰似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遥不可及。
周牧宜抱着他抽泣了一会,定了定神,抬手抹去眼泪:“陆大哥,我们走吧。”
两人离开脚店,并没有骑马,出了西城门,在西郊走了半柱香的时间,遥遥望见一处农舍,一面书着“王家纸坊”的破旧招幌在瑟瑟秋风中飘摇。
“就是这里。”
周牧宜闻言,正想带着陆烟客藏身到一处古柳后,却被他一把拉住。
“我们是来买纸的,不必躲。”
他四下望了望,见并无人迹,对周牧宜小声道:“陈枫认得你,不如我进去探探他们的虚实,你在外头等我。”
“好,陆大哥你不通武艺,不论情况如何,千万别硬来,脱身要紧。大不了我们回去再想办法。”周牧宜点头道。
“听你的。”
陆烟客嘴角微扬,握了握她的手,见她在那古柳后藏好,才转身往农舍走去。
暮色上涌,晚风四起。
周牧宜在那株古柳后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但陆烟客却始终没有从纸坊中出来。那座小院安静异常,唯有沙沙几声风过。
她越想越是担心,正在犹豫要不要摸过去看看,一个熟悉却久违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
“牧牧,许久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望见一名黑衣着身,发须斑白的中年男子。
男子逆光站着,向来淳朴的面容在光影下有些模糊,只看得见紧锁的眉头,和深浅难辨的双眼。
寒光划破夕阳,一柄长刀架上周牧宜的脖子,逼得她动弹不得。
她从未被熟悉之人如此胁迫过,脑中登时大乱,可一想起不会武艺的陆烟客还在纸坊中和海寇周旋,便捏紧双拳,极力稳住心神。
“陈叔,我们好几个月没见了,是不是应该先进去,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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