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枫昂着头,一改方才谦恭和善的模样,眼中流泻出判若两人的睥睨之色。
“你爹哪里是什么‘誓死效忠皇明江山’,不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懦弱罢了!”
见王玄怔怔无言,他嗤笑一声,冷眼扫着陆烟客。
“你曾家也是,居然就这么甘愿受死,把我好不容易盘活的一盘棋走成个死局!”
“是你在背后操纵一切。”一丝凛冽杀气在陆烟客的眸中隐现。“十三年前,你想借严嵩之手,动清流一脉,激起中朝怨怼内斗,好让这时局乱起来。可惜你没能如愿。”
“那又如何,”陈枫大袖一甩,嘴角一如寻常地温和上扬,此刻看来却如此阴恻狠辣。“你真是一块璞玉,十三年的精心雕琢,如今正堪大用!”
他缓步走到陆烟客面前,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是我暗中给陆炳透了消息,指点他封了你周身大穴,带去东瀛种下软骨散,以一个可以被牢牢掌握生死的义子身份重回京师,让严嵩信了你真的是他从东瀛带回来的暗桩。”
“这计策掩盖了我的身份,让严嵩以为义父与他同心,又给了他打入清流一脉的机会,真是一石三鸟。陈枫,你不入朝局,真是可惜。”陆烟客冷冷道。
“朝局?哈哈哈——”陈枫仰天大笑。“你,陆炳,严嵩,你们都不过是我手底下的棋子!可笑啊,你们还真以为自己在与对方博弈,真以为自己才是那下棋之人?”
他昂首挺立,两片宽袖端正地扣在身前,像一个无冕之王,纵使身卑如蚁,却依旧能在这一方窄小天地间肆意驰骋,挥洒自如地推马走卒,将这安稳的世间朝局尽数破碎。
肃杀的秋意沉重地压着陆烟客,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余光瞥见那只摆在桌案上的瓷瓶,心念一动:“陈枫,你把真相告诉我们,是因为你时日无多了吧。”
陈枫垂了垂眉眼,话锋一转:“说到底,你们三人还有王遮,都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中朝被严嵩把持,你们的父辈又被他所害,难道你们不想倾覆这朝局?”
“我们的父辈被严嵩所害?”周牧宜一愣,心中猛地大痛不止,难以置信道:“难道我爹他也……”
“正是,他偷去曾家报信一事被严嵩查出,一次外出公干时被江湖人士杀害,故意做成了意外身亡的样子。”陈枫叹了口气。“周大哥乃我至交好友,他的死虽在我意料之中,却并非我所谋划……”
“可若不是你掀起这无端内斗,我爹如何会死!”
周牧宜脑中混乱如麻,乍闻父亲去世真相的震惊像一把钝刀,在她浑身上下细细磨割,每添一道伤口都增一份她无处发泄的痛和恨。
她感觉自己双腿仿佛失去了力气,似乎下一息就要软瘫在地,神思迷乱之际,她忽地想起身旁的陆烟客已然寒症发作,若是自己倒下,恐怕两人今日都会交代在这里。
青山如在,又怎知没有报仇的机会。
她闭了闭眼,极力调整呼吸,压抑住心底的愤恨,站直身子,向陈枫投去漠然冰冷的眼神。
“很好,很好。”陈枫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父亲是如何死的,还能稳得住,倒是叫我惊讶得很了。”
他回到堂上坐定,拿起瓷瓶又闻了一闻:“我的确时日无多了,所以不得不施计逼你们过来。”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周牧宜沉声道。
“不麻烦,局我都布好了,只要你们照着做就行了。”他放下瓷瓶,挥了挥衣袖,一抹夹裹着期待的兴奋爬上眉梢。“只要你们上京师,抖出严嵩父子勾结海寇的罪证,拉他们二人下马,等到中朝无首,外敌肆虐,草野中必有群雄逐鹿。”
周牧宜面无表情:“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响亮,你怎知我们会听从你的安排?”
“自然是手中有物,方可谈判。”他昂头一笑,盯着陆烟客。“你的身份,严嵩已然有所怀疑。鹿鸣楼那回突然冒出一个不通武艺的刺客,想必你到如今都没有想明白是为何吧。”
“是你安排的。”陆烟客道。
陈枫面露傲气,点头道:“你这浮息阁里有内奸,当然,是我安排的。我让他把你是阁主的消息透露给严嵩,他惧着江湖势力掌控朝局,自然会派高手试探你的真实身份,看看你究竟会不会武艺。
“是我谋划了一出调虎离山,后来又让王玄杀了他,告诉严嵩此人是那从不公开姓名的曾阁主为了隐藏真实身份,故意派出来陷害你的。否则,那日你若想活,必定显露武艺,若想藏住身份,你二人在鹿鸣楼早就伤得不轻,如何能全然身退?”
周牧宜灵光闪现:“那两个泄露你在浙江的海寇,也是你的手笔了。”
“当然,”陈枫道。“为了让你们得这消息,我打压了所有即将北上的海寇,在他们心里种下了对我的怨气,旅途中只要有一二抱怨之人遇上你们,你们便会自己找来。”
他微微一笑:“不过,就算遇不上你二人也无妨,不是还有浮息阁么。曾阁主,我这个身在上虞的消息,送来得可及时?”
陆烟客默然无言,心底却暗暗震惊。
他本以为浮息阁是自己一手建立,应当是铁板一块,没想到陈枫不仅伸了一只手进来,更在暗中助他做大势力。
原来自己这个下棋之人,竟早就成了他人手中的棋子。
正当房中沉默之际,一直没有开口的王玄忽然上前几步,死死盯着陈枫,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一般:“你说过,助纣为虐也是一条路,你让我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给我爹爹报仇。”
陈枫看着她,和善的面容里透着理所当然:“拉严嵩下马,倾覆皇明江山,并不冲突。”
“好!好一个并不冲突。”王玄冷笑两声,继而仰头狂笑,眼中的星火“噗”地熄灭,两行清泪里满是绝望。“陈枫,陈叔,这么些年,我竟是被你骗了!”
她转身几步,站在陆烟客身边挥袖碎门,眼看就要离开。
“王玄,”陈枫忽地叫住她,语调淡然。“你可以走出这间屋子,但你走不出方圆十里。”
“就凭你手底下那些个没用的肮脏货,也想拦我?!”
她双目凛凛,冷笑数声,猛地一掌击在陆烟客后背,眨眼间飞身出门,消失在院中。
陆烟客被这掌拍出一口黑血,踉跄几步扑倒在地,咳嗽不止。周牧宜没想到王玄在临走前还要出手伤人,慌忙上前扶住陆烟客:“陆大哥,你怎么样?”
见他只是伏在地上不停咳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周牧宜心中更是着急。
“看他这情形,是不好了。”陈枫从袖中取出一物,起身递到周牧宜面前。“火明草,你认得吧。只要你答应我把布下的局走完,我现在就能找人给他拔掉一些寒毒,你们上了京师之后,也能给父辈翻案。”
周牧宜望着他手中的那株火明草,听见陆烟客的咳嗽声越来越低,仿佛下一息就要喘不过气来。
颠覆朝局,她定是不愿的。可眼下陆烟客寒毒发作,若不答应陈枫,恐怕他就要没命了。
周牧宜的呼吸愈加急促,她转头望着身边心爱之人,望见他胸前乌黑的血迹,她忽然明白自己面对的选择,不是什么爱人生死和心中道义。
而是忠君爱国,和乱臣贼子。
临患不忘国,匹夫当如是。
她握住陆烟客的手,冷眼看着陈枫,目光中是涤荡不息的心坚如铁。
“我们,誓死不从!”
“好!好一个誓死不从!”陈枫将手中的火明草猛地一扔,站直身子道:“既如此,别怪我不顾念旧情。”
门外簌簌几声,周牧宜吃惊地看见七八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将本就不大的小院死死围住。他们虽然蒙了面,但眼底浓重杀气却在夜色下层层叠生。
她低头看着陆烟客,见他已然晕厥,便从袖中抽出那方一直带在身上的素色帕子,附身擦了擦他嘴角的黑血。
“陆大哥,看来今日我们是走不了,与你死在一处也好。”
她放下帕子,起身走到门外。她知道自己武艺平平,绝非这些武林中人的对手,但仍是摸出攀岩钉紧紧捏在手中。
便是死,我周牧宜也要站着死。
领头的黑衣人拔剑出鞘,一柄长剑在泠冽的月色下寒光凌凌,剑锋一动,眼看就要朝她刺来。
一股磅礴之气突然从房中呼啸而出,擦着她的耳朵直冲黑衣人而去!
“当——”
那柄精光熠熠的利剑竟应声而断!
长剑之主震惊地望着手中的断剑,周牧宜听见他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眼中十足的杀意慌乱四散,转瞬间被恐惧替代。
“曾、曾……”
他双手微抖,失魂落魄的双目直直地盯着周牧宜身后那人。
“你想杀我,须得问问自己够不够格。”
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周牧宜心中一跳,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陆烟客不知何时已然苏醒,他捏住陈枫的脖子,逼着他往外走。不过几步间,陆烟客掌中腾起的气息震得院中虎啸龙吟,原本胜券在握的黑衣人纷纷倒地,昏迷不醒。
他眉目凛凛,手腕一转,将陈枫重重扔在地上。陈枫并无半点武艺傍身,吃痛地闷哼不止。
周牧宜瞬间想起了什么,惊呼道:“陆大哥,你就是浮息阁的曾阁主!”
她连忙奔过去握住陆烟客的手:“你的寒症……”
“王玄那一掌是为了帮我疏通经脉,不妨事。”
陆烟客目光柔和地冲她点了点头,看向陈枫时却眉头深皱:“陈枫,你已是阶下囚……”
一句话还没说话,方才还痛苦不已的陈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竟刺入自己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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