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和陆烟客同时出手,却仍旧阻止不了陈枫突如其来的自戕。
“陆烟客,你想让我作证,帮忙翻起旧案,我岂会遂你的愿!”
陈枫笑声如狂,见他心口匕首处不过流出些许殷红的血,周牧宜连声道:“陆大哥,他还有救吗?”
陆烟客出手如飞,点了他胸口好几处大穴,但终究还是默然摇头。
“这一步,你没料到吧?”陈枫斜了一眼陆烟客,放松地铺展身体,像是丝毫感受不到心口剧痛般仰头躺着。“你是聪明,也有寻常人做不到的坚忍不拔,只可惜你还是太年轻了,千算万算,算不到我早就做了两手准备。”
他突然猛咳两声,斑驳血迹沾染嘴角:“陆烟客,浮息阁的人没跟着你来上虞,若不是我大限已到,还真想跟着看看你二人究竟该怎么回杭州!
“王玄这一掌只能撑得你一时清醒,我早就安排了高手在回杭的路上等着,只要你们一死,便没人知道我的大计。海寇已入江南,乱,只在朝夕!”
“陈枫!你就这么恨大明?难道你忘了这里也是你的家国!”周牧宜愤恨难当。
“家国……江山……哈哈哈……”他疯魔似地笑着,鲜血喷出,落目惊心。“你问问那个一心争利夺权的严嵩,问问我们当今这位崇道废政的圣上,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这皇明天下,也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国!”
他的怒吼在周牧宜心中震荡不休。
蝼蚁筑堤,大厦将倾,有人奔走呼号,有人力挽狂澜。
而他却选择了最为疯狂无度的那一种,他弃万千百姓于不顾,只为心中那自以为是的正义。
这样的人,其心可诛,其身可灭。
周牧宜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陈枫你听好了,便是做了鬼,也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国朝绝非无人!我和陆大哥定能回到杭州,你暗中谋划的那些事,我们会一件一件,一桩一桩,尽数击碎!”
“好,哈哈,好!那我便等着!等着看你所谓的,所谓的……”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沾满鲜血的双唇颤抖不止,就在周牧宜以为他呼吸将逝时,他忽地从心底迸出一句高喝:
“天下乱!群雄出!我陈枫此生,足矣!”
撕裂苍穹似的怒吼,划破上虞西郊如水般沉静的夜空,冰冷彻骨的月光无情落下,照着院中那张血迹斑斑、目眦欲裂的面容。
那个仰身躺地,没了呼吸的陈枫。
周牧宜心底五味杂陈,她抬头看着陆烟客,望见他脸上的不甘和愤怒,和那双死死握紧却无可奈何的手。
她上前一步抱住他,低声喊了句“陆大哥”,苦涩如沙石,层层叠叠堆上心头。
“陆大哥,我们先回去吧。”
陆烟客伸手环住她,两人才刚迈出一步,他却脚下一软,倏地喷出一口黑血,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滑。
周牧宜连忙架住他出了农舍,循着月光回到上虞西城门外。
夜色正浓,还未到启门时分,她想起陈枫的话,寻了一处草木茂密的林子暂且蔽身。
“陆大哥,你感觉怎么样?”
陆烟客恍若未闻,双眼半开半合,神志已然很不清醒。见他嘴角的黑血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周牧宜慌忙用衣袖去擦,谁知才刚擦了一道,很快又冒出一道。
她紧紧搂住陆烟客,却发现即便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他全身上下如严冬霜雪般刺骨的寒意。
若是再不想办法救陆大哥,恐怕他连开城门都熬不到。
这个念头让周牧宜心急如焚,一片神思混乱中,她突然想起今日离开脚店前,陆烟客给自己看过的那颗丸药,连忙伸手在他腰间摸了摸,果然摸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帕子。
她小心地打开,拿起那颗乌黑色的药,心一横,塞进陆烟客口中。
陆大哥说过,吃下这颗药就能彻底拔毒,但须得昏迷三日。
等天一亮,我便悄悄带他进城,只要我们二人在城中躲过这三日,等他醒了,自然有办法和手段对付那些江湖高手。
她打定主意,用力抱住陆烟客隐在一片半人高的草海中,见怀中人吞下药后不再吐血,冰冷的身体也有些回暖,她从出农舍时便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略略放松了些。
萧瑟夜风吹得草海沙沙作响,她不敢乱动,时不时警惕地四下张望。不知熬了多久,天际间终于现了一丝光亮。
眼看城门开启,她背着昏迷不醒的陆烟客进了城,沿着偏僻小巷回到他们入住的脚店中。
守在大堂里的伙计睡眼惺忪,见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背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回来,吃惊得睡意全无道:“姑娘你,你们,这是……”
周牧宜扔给他一句“小哥跟我来”,脚步不停地进了房间,把陆烟客安置在床榻上。
“姑娘,这是你家相公?他……病了?”伙计抓了抓脑袋,犹豫道:“是不是得赶紧请大夫来看看?可是眼下天刚擦亮,药铺还没开门……”
“不用,”周牧宜将被褥铺开,严严实实地盖在陆烟客身上。“多谢小哥费心,我……我相公已经看过大夫了,须得静养三日。”
她转身摸出一块碎银送到那伙计手中:“烦请你让厨下烧壶热水,再做几个小菜。小哥你也看见了,我相公这病一时半会好不了,这几天须得静养。若有人来脚店寻我们,还请你替我们应对。”
伙计立马收下银子,点头道:“夫人放心,小人都省得!保管你家老爷这三日没有一人能来叨扰的,每日两餐还照旧吧?晚间点心可需要?”
“都要,菜色不拘,便请小哥做主。”
“好,放心放心!”
伙计退出房间后,周牧宜却半步也不敢离开。
用过朝食后,她总算恢复了些体力。幸得她生来强健,力气也比其他姑娘大许多,才能将陆烟客从郊外一路背回来。可整夜没能休息的困倦并没有放过她,她只得用力掐着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陆烟客的呼吸倒是平稳如常,像是睡着了一般,瞧不出半点正在拔毒的痕迹。
周牧宜坐在床边替他擦了擦脸,想起陈枫临死前的一番要挟之语,始终有些不放心,便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翻到“绍兴府”那一页,仔细读着自己曾经记下的山路水道。
虽说未必用得上,但陈枫行事诡谲多变,我还是得防一手,若是今日发现什么异样,也好立刻带陆大哥离开上虞,绕过官道回杭州。
她认真记了几遍,才刚收起册子,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瞬间闪入,下一息已然把房门闭上。
“王玄?!”
周牧宜吃惊地看着来人,见她浑身是伤,发髻凌乱,一向娇媚细腻的皮肤皲裂不堪,不过一夜未见,却像是风餐露宿十几日一般狼狈。
她扑到桌几边抖着手拎起茶壶,顾不得什么体面,对着壶嘴灌了好几口。
“王玄你来做什么!”
她放下茶壶,瞥了周牧宜一眼,望见躺在床榻上的陆烟客,冷笑道:“还在这里待着,是想等死么!”
周牧宜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难道看不出来我被那些狗杂碎追杀了一夜?”
王玄抬手抹掉嘴角混合着鲜血的茶渍,快步走到床榻边,将周牧宜猛地推到一边,捉起陆烟客的手号了号脉,皱眉道:“怎么这么快就吃了拔毒的药?”
“是我给他喂的,他寒症发作……”
“现在就给他拔毒,你是嫌他活得太久,让他早点在严嵩那里露馅么!”王玄低吼一声,极力压抑住心中的怒气。“罢了,你被他护得太好,什么也不懂,怪你又有何用。”
周牧宜顿时火起:“王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大哥寒症发作,十分凶猛,一直在吐黑血。既然他身上有救命的药,为何不能吃?他若是死了,难道我会独活不成!”
“你活不活与我何干!”王玄一把扔下陆烟客的手。“但是他得活着!”
“他自然会活着。”周牧宜凛然道。
“很好,陈枫如何了?”
“自戕了。”
王玄冷笑一声:“他倒是走得干脆,留下一摊子烂局!”
她话锋一转,盯着周牧宜道:“你们两个马上动身回杭州,去找浮息阁那个女人。”
“可是陆大哥拔毒需要静养三日……”
王玄忽地拉着她快步走到窗边,轻启窗格,指着远处街口两个行色匆匆的男子:“看见没,他们得了陈枫在江湖上发的悬赏令和画像,专程赶来杀浮息阁曾阁主。你若再不动身,害死你自己也就罢了,难道你舍得让你的陆大哥交代在这里?”
周牧宜咬了咬牙,二话不说,转身回道床榻前收拾行李。
“浮息阁的人都撤了,你们两个此番回杭州必是万分凶险。别走寻常官道,也别走众人皆知的小路,最好是走那些连地形图上都寻不见的,绕上几圈也无妨。”
“不用你吩咐,我心中自然有数。”
王玄闻言沉默了一瞬,很快正色道:“周牧宜你听好了,若想大仇得报,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陆烟客的命。等他醒了,让他来京师寻我。”
“为何?”
她眉头一皱:“叫你说你就说,哪那么多废话!”
说完,她迅速开门出去,消失在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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