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作为皇帝私军,并没有军规规定仪鸾卫的将士不许成亲,但罗焰等近百人是皇上一力培养的亲近私密之人,若要成婚,必得先将对方祖上三代和五服之内的近亲情况呈上,再得皇上金口同意方可。

    他们不是早就抛却了原本的身份姓氏,就是无姓无父无母的孤儿,有做过奴才的,也有讨过饭的。他们以“罗”为姓,以彼此为对手和兄弟姐妹,一心侍奉陛下,大多数都已不存成家生子、传承血脉之心。便是还想留个种的,既是怕麻烦,也是怕妻家招来祸根,都不愿意正式娶妻,不过买两个看得顺眼的丫头,置宅养着罢了。

    有了孩子,虽不是正妻嫡出,只要求得皇上恩典,也不差人家的孩子什么。

    皇上向来满意他们如此行事,有请示纳妾买丫头的,只要女子出身清白,来历清楚,便全部准了。

    不过罗焰又与旁人不同。他随侍十四年,是皇上第一个超拔·出来,赐了正名的,也是皇上在仪鸾卫中最为信重之人。如今仪鸾卫由暗转明,显于人前,他又将升正三品指挥使,若家中无女眷主持,便不利于仪鸾卫与别的衙门展开夫人交际了。

    有些话不能在官面上明着说,有些事也只能在暗地里做。大人们家中的夫人不仅承担着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执掌中馈的责任,也要成为夫君在官场上的助力。

    他也需要一门有名的岳家,办一场盛大的婚事,来向世人彰显仪鸾卫指挥使的地位。

    罗焰一向能精准领会皇上话中之意,也从没办过让皇上不满意的事。

    但这次他却只说:“南下是为办差,所见皆是各家内眷,臣不敢有所动心。”

    皇上一怔,笑指他道:“你竟也会耍嘴了!”

    罗焰道:“是臣只想效忠陛下,无心别处。”

    皇上问:“难不成你看中的是甄家的人?”他思索道:“是他家的媳妇还好说,休出去给你为妾就是。是姑娘就难办了,给你做妻是抬举了,顾着太后,也不能给你做妾。”

    罗焰忙道:“陛下,臣绝没起过这等让陛下为难的糊涂心思!”

    皇上一想,笑道:“不是他家就好。”又笑问:“这些年朕赏你的宫女,你从来不动。仪鸾卫里那些女子,也未见你动心。难道你竟不喜欢女子?不若朕赏你两个美少年,如何?”

    罗焰的表情有些许扭曲:“求陛下不要消遣微臣。”

    皇上大笑。

    等皇上笑过之后,罗焰躬身道:“臣愚钝,不知如何择一门好亲事,也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是好的,还请陛下为臣赐婚。”

    皇上笑道:“你若愚钝,朕身边就全是蠢人了!也罢,朕让皇后给你选一家姑娘,绝不委屈了你!”

    罗焰低头,行大礼谢恩。

    从麟德宫出来,回衙门后,他静坐了一个时辰,亲手写下一封调令,命人速速送往扬州。

    接着,他拿银出宫,在城东北置下一所五进宅院,就在还未修建完成的新仪鸾卫衙门附近,回宫求得圣上御笔,写了“罗府”二字,圣上又加赐“纯忠”二字,皆由内造坊制成新匾,悬挂在他新宅正门和正堂墙上。

    八月底,天使抵达扬州。

    宁安华连着接了两份圣旨,身上多了两重身份,她自己还没如何,转头就看见檀衣几个竟然都高兴哭了?

    再看林如海,也是一脸欣慰振奋。

    早已料到皇上不会对甄家下死手,一定会给林家额外的补偿,但有别人替她觉得扬眉吐气了,宁安华自己就没感觉太兴奋。

    不过,多得了一个“清熙郡君”的封号,除了虚名和今后的许多应酬麻烦之外,确实也有实在的好处。

    “郡君”在本朝一般只封天家宗室女,是郡王孙女可以得的封号,虽然不能开府,没有封地田庄,一年的俸银只有三百两,外加禄米折合约二百两,却是正经位视二品,爵比侯爵。[注]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外命妇里能让宁安华行礼的,就只有郡王妃、郡王世子妃和国公夫人三级。余下伯夫人将军夫人等,还要对她行礼。

    宁安华虽不靠这一年多的五百两银子过日子,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多攒几百两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毕竟,这可是除非她死了,或有诸如欺君、反叛等大罪被褫夺封号,旱涝保收,每年稳定的进项。

    皇上没有能力一次就把想换的人都换掉,“四王八公”等勋贵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皇上还要向勋贵们施恩,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却又不能过了头,反让勋贵们更没了顾忌,也让“自己人”委屈。

    “公侯伯子男”这样的爵位不能轻易封,但封女眷一个郡君、县君就算小事了,又方便又能表明态度,花的钱还不多。

    因此,林如海只得了二品虚衔——等他回京就任,大概会变成实的,封号却便宜了她。

    其实若说实在的功绩,她明里暗里都做了不少,但在这个世界上,妻子支持丈夫的事业是天经地义。就算论功行赏,也是她“二品诰命夫人”该做的。即便额外开恩加封,一个乡君差不多就到头了。

    可皇上给甄家二姑娘封了个县君,为了压甄二姑娘一头,就只能给她比县君更高的封号了。

    把圣旨供起来,宁安华回书房找林如海商议:“虽然是喜事,倒不好请人。”

    林如海暂时不宜挪动,皇上还命天使传旨,暂不任命新任两淮巡盐御史,令他在衙门里安心养病。等他能上路了,再行回京修养。

    皇上自然是圣恩隆重,体恤下臣,但衙门毕竟是官署公地,林如海事实上已经卸任了两淮巡盐御史,身上只有正二品虚职,住在衙门里养病是感念圣恩,大张旗鼓地庆贺请人就没那么名正言顺了。

    林如海笑道:“不请也好,能让你省些事。我知道,你不爱这些虚热闹。”

    宁安华笑道:“也就省事这两年。陛下不让表哥回乡养病,可见想用表哥之心,是一日都不愿多等。只怕明年就有调任旨意来了。我先提前恭贺大人官运亨通。”

    林如海笑道:“郡君只顾消遣小生。”

    宁安华便笑问:“大人既知我是郡君,怎么还不行礼?”

    林如海便真个要起身行礼。

    宁安华拦住他:“才接了旨,表哥不累?”

    林如海握住她放在他肩头的手,下了床深深一揖:“下官见过郡君。”

    宁安华扶他坐下。

    他拉宁安华坐在身边。

    服侍的人早就避出去了,他环住宁安华的肩头。

    宁安华便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枕着他穿的柔软的石青棉袍。

    林如海摩挲着她的手臂:“妹妹,太医说……”

    宁安华打断他:“表哥连死都不怕,竟然会怕身子好不到十成?”

    林如海的手一顿:“妹妹,我只怕会对不起你。”

    宁安华便道:“表哥既这么说,不如与我和离……”

    感觉到他的身体立刻僵硬了,宁安华忍住笑:“再找一个能事事想着我、依着我、不蓄姬纳妾、生得比你更好、对咱们的孩子还要视如己出的男人,给你做妹夫,如何?”

    林如海愣住了。

    宁安华偏头,很是欣赏了一会病美人发怔的风姿。

    在御医和她的共同努力下,他的身体养回来了两分,不再像他刚醒过来的时候,简直是瘦骨嶙峋。

    所以罗焰和御医们都没有怀疑他是真的要死了,也都相信了他能把毒血吐出来是天意。

    就是现在,她还觉得他的骨头正咯着她。

    宁安华笑问:“表哥不说话,就是不愿意了?”

    林如海看向她,她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挣扎和犹豫。

    宁安华大为惊叹:“你当真了?”

    林如海嘴唇动了动。

    但没等他说话,宁安华就从他怀里出来,站了起来:“我看你是病糊涂了,我才得了封号诰命,麻烦事才完,好日子还没过两日呢,你求我走我都不走。”

    她走到门边,不许林如海再跟:“我还有好几件事要办,先回去了。我不待见糊涂人,你再想这些没用的,我就再也不来了。”

    说完,她把门一开,转身就出去了。

    林如海站在门口,看她身后急匆匆跟上了七八个丫鬟婆子。她行得急,发髻上垂下来的珠串在耳边晃来晃去,在阳光下折出一片耀眼的珠光。

    他自认也算才思敏捷,却总是拿不准她的想法。

    他略近一些,她就躲远。他几成废人,她不见忧色,却不离不弃。他们分明很和睦,也很……和谐,她却毫不动情。他想给她更好的选择,只是着实舍不得她,她却难得发了嗔怒。

    若说她是贪恋权势地位,今日她郡君封号加身,在人前称颂圣恩,在人后却也未见多少真心的喜色。

    林如海拿钥匙开柜子,唤林平进来:“把这个交给太太罢。”

    林平低头一看手里的东西,惊了:“老爷?”

    林如海只道:“你亲手送去,一定要让太太亲自收下。去罢。”

    林平心肝发颤,把东西捧到太太面前,连檀衣姑娘都没给,直接放在太太身前的炕桌上。

    宁安华拿到了林家的总账册和所有的房契地契,只随手翻了翻便放回匣中,又回书房还给了林如海。

    “这些东西得你死了我才能用,这会子拿来给我,是白叫我看着眼馋?”宁安华说话一点也没顾忌,“你中毒快死的时候,又不是没给过我。我花不着,也懒得拿,若丢了坏了,我也担不起责任。这些麻烦东西还是你费心留着罢。”

    林如海抱着被太太塞进怀里的匣子,又听了这几句排揎,反而放松下来,笑了:“是我想左了。”

    他问太太:“不知家里有多少能出门的人?”

    宁安华:“表哥才一个月没管事,就把家里有多少人忘了?”

    林如海忙笑道:“是我不知夫人近日有没有什么用人的事办。”

    宁安华便说:“没有。安硕回保定,有宁家的人就够了,最多再添两三个护送的。年礼要下个月再往各处送。”

    林如海便笑道:“那就请夫人派人回姑苏,把咱们家历代夫人嫁妆里精巧的东西运过来,再辛苦夫人把还能用的找出来用一用,不然白放着坏了就可惜了。”

    林家在前朝就是官宦之家,书香世族,又因子嗣稀少,出嫁的闺女更少,至今多少代夫人们带来的嫁妆全留在了林家。林家无爵后,财产都被运回了姑苏老家,带在外头的不过是十之一二。

    夫人们的出身或清或贵,嫁妆里的珠玉摆设古董自然也没有拿不出手的。但这些东西都是林家公产,宁安华不缺用的,也懒得折腾,所以一直没动。

    不过林如海主动提了,心知他是在为方才的事找补,宁安华便应下:“这些东西搁在库房里几十年没动了,也得派人回去查查,不然咱们不用不算什么,被人私下倒卖偷换了才可惜。”

    林如海便问:“难道谁家有这样的事了?”

    宁安华说:“那日秋霜和紫鹃说话,我听见她们说,荣国府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有个女儿放出去了,嫁给了一个叫冷子兴的古董商人。他常在京中江南两地往返。”

    太太有什么,陪房是最清楚的。若陪房起了坏心,偷盗起不常用的东西来,交给古董商人女婿拿远了去卖,只怕十年二十年都发现不了。

    林如海思索了一回:“老家库房的钥匙都在这里,便是有人想偷换,也进不去库房的门。”

    他说完才发觉话题走偏了,忙扭回来:“夫人不愿意拿这些,就取五千两银子出来,随意买些东西罢。”

    宠辱不惊、超然淡泊、只爱真金白银的宁安华双眼一亮:“我没什么买的。”

    林如海笑道:“那夫人就先留着。”

    宁安华也一笑。

    也行吧,又赚了五千两,她就不去纠结他从前那些“真情流露”“情不自禁”是丢了,还是变了,还是本来就没多少。

    ——这个时代的男人,竟然有人愿意让自己生了孩子的妻子带着孩子改嫁?

    那一刻她真的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不想当她孩子的爹?

    而且五千两这个数字又叫她想起一件事。

    去年她本来想做几件又花钱又能扬名的善事,来证明她不是轻易贿赂得了的。结果她才把要做什么善事想出个大概,林如海就出门了,接着就中毒了,计划就此搁浅。

    他去年给她的五千两银子,她收起来两千六百两,还有两千四百两善事预算一文没动。

    这些银子说是要做善事的,她就得实打实花出去才行。

    天下还算太平,贪官污吏是有,却还没猖狂到让百姓过不下去日子的程度。这两年勉强可以说一句风调雨顺,百姓不缺口粮,扬州城的粮仓里也堆着粮食,并不用人施粥舍米。便是真到了缺粮的那天,出头鸟也不是随便就能做的。

    白花花能买来粮食布匹的银子,她也不准备白送给寺庙和尚们,更没打算印出经文散发,“积攒功德”。

    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宁安华挑来捡去,思索许久——林如海一直在旁等着,一句话也没说——决定:“捐八百两给扬州养生堂,八百两给姑苏养生堂,剩下八百两,看有没有被拐的孩子能救下来,给他们找找亲爹娘罢。也算是给咱家的孩子积福了。”

    林如海听完,想起她说的是哪件事了,忙问:“要不要多拿些钱?”

    宁安华看了他两眼,才要说话,檀衣在外回:“十一典卫想见太太。”

    廊下,罗十一动一动手指,碰到了袖中的调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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