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一更,  空中无月,宁安硕吃得半醉,被冷风吹了半日还觉得头脑发胀。

    一进亮堂屋子,  更是暖意铺面,他越发觉得心跳得厉害,  见了这两个貌美丫头,反被吓得立刻醒了酒。

    这两个人是哪儿来的?是宁家的?谁送来的?给他送丫头做什么?

    吃这一吓,他脑袋像针扎一样疼,  心里种种念头闪过。

    两个丫头上来扶他,  他便没躲。

    房门大开,  就着烛光,摘云扫月也看见这两个丫头了,  才要出言叱问,  就看大爷任丫头们一左一右没骨头似的靠在身上,  把他搀了进去,不由面面相觑,都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待要跟,  又恐大爷生气,待要不跟,又怕大爷年轻,真着了道儿,  被人害了。

    正为难时,看见大爷回头给他们使眼色,他们心头一松,  便忙从要关上的门口挤了进去。

    正关门那个丫头穿水红的棉袄,被摘云挤得一个踉跄,一双柳叶眉一立,  本有五分容貌,一分娇媚,更添一分颜色:“你作什么死?”

    摘云扫月都是从小跟着宁安硕的,跟太太姑娘的大丫头是“副小姐”,他们自然也是“副少爷”,除了正经主子以外,连亲爹娘都不大呵斥,管家有事和他们说,也要客气一两分,也就只有姑太太——大姑娘——身边的姐姐能随意教训他们,他们也心服。

    现被这两个不知哪里来的丫头骂了,他们对视一眼,只等大爷令下,就要叫她们知道什么是厉害!

    宁安硕似乎有十分的醉,摇摇晃晃在一把椅子上坐了,手只抬起了一半,指着门说:“关上,快关上。”

    摘云便对那丫头赔笑:“咱们也是急着服侍大爷,姐姐别生气,看在大爷份上,饶了小的罢。”

    趁他说话的空儿,扫月早把门扇阖上,又把门闩别了。

    那丫头犹在冷笑:“这里有我们,哪里用你们粗手粗脚的服侍,还不出去!”又不住扭头看另一个穿嫩粉的,已经捧了一杯热茶到宁安硕面前,要亲手喂他喝了。

    宁安硕接过茶,推开粉衣丫头的手,不复方才的顺从和懵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向她,让她心头一慌。

    她待要说句什么,还没出口,宁安硕站了起来,细长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又从她的耳朵绕至她颈后,似乎在端详她的容貌。

    丫头脸一红,看向宁安硕的眼神越发大胆了。

    接着,她眼前发黑,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她的后颈。她晕倒在地。

    摘云和扫月都松了一口气,忙一个堵嘴,一个敲头,让红衣丫头的尖叫噎在了喉咙口。

    两个丫头都晕了,宁安硕捂住额头晃晃脑袋,把茶杯随手一放,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快绑起来堵上嘴!”

    看扫月要扯丫头的汗巾子,他又忙道:“别动她们!拿咱们的衣服!”

    摘云踢了扫月的屁·股一脚,到卧房翻出包袱,哪件也没舍得拿,索性把床帐拆了一层拿来,和扫月一起撕了,把两个丫头从头到脚绑成了粽子,又团了拳头大小的两团布,一人塞了一满嘴。

    两个丫头虽然娇弱,一人也有百八十斤重。

    又是撕床帐,又是把她们翻过来折过去半日,摘云扫月都累得气喘。

    房后,一个婆子凑在墙根儿底下,屋里说什么没听清楚,只听了这半日屋里撕·衣·服的声音,又有男人喘·粗·气,便以为成了事,听见房门响动了,也不敢再多听,忙忙地躲远了。

    摘云出去抬新水,再去找不知上哪儿去了的另两个小厮。

    从门缝一看,见他们正被几个有几分眼熟的小厮围着灌酒,已经醉得要人事不省了,他便没声张,也没叫他们,只自己摸去下人房,给看门老头塞了个一两的银锞子,进院悄悄把白三叫了出来,如此这般一说,又塞给老头一两银子,原路回了宁安硕房中。

    幸而宁家祖宅虽大,下人却不算多,给宁安硕安排的屋子离下人房也不远,他出去没两刻钟就回来了,在院门碰见了宁知信的小厮,只说抬水险些迷了路,便混过去了,没叫人察觉。

    屋内,宁安硕已经与扫月合力把两个丫头抬在墙角平放了,又收拾了屋子,把粉衣丫头倒的茶和用过的茶壶妥善放起来,等着明日查验里面有无加料。

    宁安硕是醉后发渴,扫月是出了一身汗,更渴,偏屋里有水又不敢喝,又怕摘云在外出了什么事。

    宁安硕叹道:“该叫你和摘云一起出去的。”

    扫月忙说:“我们都出去了,再有人想害大爷怎么办?大爷放心,他什么不会,难不倒他。就是他也被绑起来了,咱们这里有两个,明儿换他一个总够了。”

    宁安硕笑道:“等他回来,我把你夸他这话告诉他。”

    扫月忙求饶,笑道:“我们还以为大爷要……”

    宁安硕瞥了那两个丫头一眼,心中冷笑。

    想算计他,就弄来这么两个人,到底是嫡支已经没人了,还是瞧不起他,以为他没见过好丫头?

    别说他在这上头没心,就是有心,也轮不着这样的人脏了他的身!

    忽然,门外有动静,似乎是摘云和人说话,宁安硕便忙同扫月在门边细听。

    不一时,一个脚步声远了,摘云敲门:“扫月?快来开门!”

    扫月忙开门,见摘云正一手提热水壶,一手拎桶,忙上前接了。宁安硕又把门闩上。

    摘云也累得够呛,三人来不及说什么,先喝了一肚子水,才慢慢地脱换衣服擦身。

    摘云便道:“揽风和飞雨是让人请去吃酒了,我看有一个像八太爷的人,我就没叫他们,方才我进来碰见信一爷的锄红,他还帮我抬了一段水,倒不像是知道什么。我看信一爷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他口中的“八太爷”,就是当日带头排挤欺压宁父的人。

    按辈分算,“八太爷”与宁家现任族长、宁父都是平辈,宁安硕还要叫他一声“族叔”。

    按亲戚关系远近来算,“八太爷”与族长是同一个祖父,他们与宁父却只是同一个高祖。

    “八太爷”现下还住在宁氏祖宅里,没有搬出去。今夜他并没露面,只派了与宁安硕平辈的两个儿子过来。但摘云扫月机灵,半日的功夫,就把这宅院里各人的小厮认得差不多了。

    至于“信一爷”,便是宁知信,他与一同南下扬州的宁安光是亲叔侄。

    宁安光是叔叔,是族长的幼子。宁知信是族长次子的次子。

    宁安硕辈分大,年纪小,还要读书,族长便安排他住在族学后面,与宁知信一处住。宁知信住东厢,他住正房。

    宁安光与宁知信到扬州时,宁安华的孩子已经办完了满月。

    他们在扬州一月,谨慎知礼,从未有逾矩之言,越轨之举,无事只在下处读书作文,或从宁安硕之请,游览扬州风光。且自见过林如海,他们隔几日便递帖子求见,十分虚心求教,请林如海指点学问,或与张裕成切磋,以求进益。

    对宁安硕,他们也并不藏私,不但将各自考县试、府试、院试的经验全盘告知,还热心为他讲解宁家族中的关系——哪位叔伯兄弟在何处为官,谁有举人功名,谁又是秀才,都娶的是哪家闺秀,保定府中又有哪几家是宁家世交等等用得上的,都与他讲明。

    所以,宁安硕才同他们一起北上回乡,也答应了在祖宅里住下来。

    哪知这才第一夜,就有妖魔鬼怪冒出头了。

    宁安硕怀疑“八太爷”,却也并未全信族长一脉。

    他命:“不必管揽风和飞雨了,今日他们不吃亏,来日我也要赏板子!咱们且睡。明日五更起来,大门一开,等白三叔请了大夫来,立刻随我去见族长,那时咱们再做道理。”

    摘云和扫月听命,便又将两个丫头身上绑着的绳子紧了紧,把她们的嘴也塞得严实了些。

    红衣丫头已经醒了,满眼是泪,口中“呜呜”求饶,可怜极了。

    摘云却只对她笑了一笑,在她面前轻轻吹熄了灯,盯着她慢慢退出去,关死了东屋的门。

    一夜无话。

    不到五更,离天亮还早,宁家祖宅就人声渐响。

    先是厨上劈柴点火烧水。

    白烟从锅盖边上冒出来,散得整间厨房都似笼罩在雾气中。

    水开了,照旧是太爷房里先要了水,接着才是大太太房里、大老爷房里和光老爷房里。

    等各房中都要过了水,掌厨的娘子揪住信一爷的小厮问:“硕老爷的早饭在哪儿用?”

    锄红笑道:“自然是和太爷用了。”

    说着,他和另一个抬了水就要走。

    掌厨娘子吩咐了人几句,回身又忙拦住他问:“怎么硕老爷的人不和你们一起来?虽然他是老爷,才来头一天,就使唤上你们了?”

    锄红笑道:“娘别乱说。硕老爷昨儿喝多了,现下还没起。我们一爷也喝多了,昨儿回去倒头就睡了,我叫了好半日。等我们抬了水回去,大约一爷就把硕老爷叫起来了。”

    掌厨娘子笑道:“我说呢,都说他是知礼的,又叫‘老爷’,我都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了。”

    锄红来不及再与他娘多说,急匆匆往回走。

    五更一过,角门开了,送夜香的一出去,白三便带了两个人,先假做无事,不慌不忙地出了门,拐过转角,立刻快步去找大夫。

    偌大的宁氏祖宅在他们身后,一间接一间院落地苏醒了。

    宁家在前朝颇出过几位尚书侍郎,在本朝也曾有一位太爷官至巡抚。

    虽说宁家人本朝在官运上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儿,代代都有几个举人进士,却没有一个能位极人臣的人物,族运却还不错。

    前朝末帝暴虐无道,引得天下豪杰起义。开国皇帝打天下时,大军到了保定附近,时任前朝直隶巡抚的韩大人直接举城而献,归降了本朝。

    韩大人得了锦乡伯之爵[注1],保定城内的世族百姓也免于战火侵扰,虽少不了损失些银钱粮食布帛,却得以保全了家人、土地和房舍。

    宁家的祖宅和族人自然也完好无损地经历了朝代更迭。

    历经两朝,宁家同出一祖的这一支除去几家在外为官的,余下一十余家分关系远近,都住在祖宅内或围绕在祖宅附近居住。

    而宁氏祖宅经过不断修扩,已是一所东西四跨,前后共有八进的大宅,房舍规制不敢逾矩,占地却与公侯府邸相差不多。

    宅中连花园都有两处。一处大些,名为“止园”,位于祖宅东南,是族中老少爷们日常相聚饮酒论文或招待来客之所。一处只有止园的一半大小,只叫“西花园”,家下人都混着叫“小姐园”,是给内宅的太太和小姐们日常消遣游戏散心的。

    宁家现任族长就住在祖宅正中、止园以西的一间大院内。院内正房五间,门外匾额上三个大字,“齐身堂”。

    天边泛起一点微亮,族长在院中打过一套八段锦,直身收势,接过老仆递来的棉巾擦了汗,又面朝东方吐息一番:“这一月,都留安硕在我这里用饭,告诉家下人,谁也不能怠慢了。”

    老仆笑道:“太爷安心,他们都知道。”

    族长闭目吐气:“下人知道,老八就难说了。”

    老仆笑道:“八太爷也都四十过半的人了,总不至于还和小时候一样赌气。”

    族长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老仆在旁只是笑。

    八太爷虽然只是族长的堂弟,按理说,早该分出去过了,可谁让八太爷的爹一老太爷当年官至巡抚,长房反还要借着一房的势,就死活没让一老太爷这一支分家出去?

    一家不分,家家都不好分了,所以祖宅里才住了这么些人。

    八太爷是一老太爷的老来子,是爹娘娇惯着下人捧着长大到一十岁。族里的子孙都是一起上学的,凡是略差些儿的人家,谁没被八太爷伙同五老太爷家的几位老爷欺负到脸上过?

    可一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带头欺负人的,四十多岁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只知道在家混吃等死。被欺负的十几岁进了学,不到三十中了进士,虽然死得是早了些,却当真结了一门好亲,女儿又结了一门好亲。

    现今一老太爷作古一十年了,经过十年前那场乱,一老太爷留下的人脉早就用不上了。在云南做按察使的五老太爷今年寄信,说身上着实不好,若仍不得致仕,只恐再也无法回乡了。

    家里这些老爷少爷,不是做了官的,就是将来要做官的,若能得林大人提携看顾一一,将来升官不是就顺当多了?

    八太爷再看不惯,硕老爷也要在家里住长咯!

    族长晨练毕,他在家里的两个儿子就带了孙子们来请安。

    久等不见宁安硕来,连宁知信都没了影子,族长一皱眉,宁安光忙道:“父亲,我去看看,只怕是他们年纪小,吃醉了起不来。”

    族长一摆手,宁安光忙向外走。

    他才走至院中,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在往这里过来。

    他略停了一下,便见宁安硕披着一件暗青大氅,大步走了进来。

    宁知信耷拉着脑袋跟在一旁,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宁安硕身后是十来个男仆小厮,另外五六个穿绸的婆子抬着两个捆起来的丫头,还有人领着大夫,竟然还有两个人捧着茶壶和茶杯。

    再后面,才是祖宅里的人慌忙跟着。

    宁安光暗道一声不好,迎了上去:“硕兄弟,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宁安硕面上不见恼色,笑得如春风拂面,似乎把冬日清早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向后一指两个丫头:“光三哥认不认得她们?”

    宁安光早就想看这两个丫头是何人了,此时便过去细看。

    宁安硕慢悠悠跟在后面,盯着宁安光的表情,见他神情没变,眉心却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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