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两位“尼姑”比甄素英还小好几岁, 看上去不过只有十四五岁大,面颊唇角甚至还有一二分稚气未脱尽,她们手中的刀却一招比一招更快, 刀刀直刺对方的要害, 看得甄素英越发心慌。
一套刀法演示完毕, 两位小尼姑收势行礼,甄素英松了口气,才发觉她后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在床上躺了五个月,只算把下红止住了。这副身体变得四处漏风。她不管吃什么东西,多吃两口就觉得恶心反胃, 多走两步就气喘, 不论怎么保养, 吃下去多少药都不再见好。
就这样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苟延残喘活下去, 纵活上一百年,也没意思。
再说, 经过除夕那一日……上皇怕是恨上了太后娘娘。
谁知上皇什么时候就会迁怒于甄家,给甄家再盖几个罪, 再清算一遍?
她不如拼了这条命赌一把。
若被她赌成了,至少可以给娘和弟弟妹妹们挣来一份平安。
两位小尼姑,一位法名智善,一位法名智通,都收刀入鞘,端坐在甄素英面前。
甄素英也忙整肃仪容:“不知两位师傅会如何教导我。我从前身体便不算结壮, 如今更是不堪一用。两位师傅刀法精妙,只恐我资质不足,不能学到精髓。”
智善智通对视一眼。
智善笑道:“王妃只管安心。我二人略通医理, 会先给王妃调理身体,教王妃记下招式。”
智通笑道:“那一位虽年已古稀,却弓马娴熟,武艺不俗,至今还能夜御三女,王妃只会有一次机会。待王妃大愈后,再勤学数月,不需全部通熟,只需熟练会用三招便够用了。”
饶是嫁过人,这话也听得甄素英脸红耳热。
她心中又疑惑。
上皇退位十余年,一向着意保养,从未再纳新嫔,如今又开始临幸后宫了?
但看两位小师傅都泰然自若,她也绷住神情,不做出羞愧佯怒之态。
上皇去不去后宫与她想做的事无干,她也安心了一半,便又道:“只恐我病体残破,不好医治。”
智善笑道:“王妃身体如何,还是许我二人先诊过再论。”
甄素英便伸出手腕,请两位小师傅诊脉。
智善先诊,诊过后一字不发,只让智通再诊。
智通也诊过,便和智善到角落低声交谈了几句,回来问甄素英:“不知王妃这几月的药方药渣有没有带过来?”
甄素英早对自己的身体不报期待,见她两位如此,也不觉失落。
她起身拉开门,让陪嫁嬷嬷将这几个月的药方找出来,再把她从府里带过来的药材也都拿来:“以前的药不是我们自己熬的,只没有药渣。”
嬷嬷们去了两刻,智善和智通只在一旁低声交流。
甄素英端坐了这许久,着实撑不住,便歪在一旁闭目养神。
一时,嬷嬷们回来,虽然担忧,却并不多话,放下东西便出去阖上门。
智善智通研究了许久。
智善来至甄素英身边:“王妃,这几个月的药方我们先拿去了。”
甄素英正是半睡半醒间,听得此话,浑身打了个激灵:“是药方有问题?”
智善摇头:“药方毫无问题,十分对症。是王妃的身子,这五个月的药不该只有这点效力。”
甄素英浑身似被浸泡在冰水里。
太医是王府从太医院里请来的。
这五个半月,她吃的所有药,都是王府大厨房熬好了送过来。
她曾让人回给太妃,怕药气熏了太妃和王爷的饭菜,她让人在静宜殿熬药就是。
太妃却派人来说,她病着,每日吃药已经够苦了,再闻多了药气更不好,让她安心养病,不必总想着这些小事。
那日她一夜未曾入睡,深愧于太妃的疼惜。
现在想想,原来一切早有缘故。
甄素英撑着不动声色,请两位小师傅只管把药方都拿走,又让嬷嬷好生将她们送出院门。
想到前几日北静郡王对她的温柔小意,她胸口泛起一阵恶心。
她忍住没吐,亲手磨墨铺纸,凭记忆用左手写下几张药方,交与最信赖的嬷嬷,令过几日寻个机会下山,随意找一家百姓常去的医馆,请大夫私下看一看这方子,把大夫说的所有话都学给她听。
两位小师傅是陛下的人,她们的话也未必全然可信。
这门婚事不是甄家和她死求来的,是王府也愿意,上皇才下旨赐婚。
太妃和王爷心里都明镜一样,甄家获罪,她还是嫁入了王府,并非对王府全无好处。
是王府只想求稳,不愿意参与太后和她做的事。
太后和她若成,对王府也有好处,若不成,也牵连不到王府。
但她瞒着太妃和王爷自作主张,弄没了孩子,她知道太妃和王爷一定对她不满。
所以,王爷半年不来见她,她毫不怨怼。
太妃再怎么戳她的心窝,她也觉得是自己该受的。
甄素英倒在素被上,呼吸急促,两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静玄寺是京中除了大明寺以外香火最旺的寺庙,分东西两寺,东大西小,东面住僧人,西面住尼姑,可供女眷清修。
前朝静玄寺本已毁于战火,因是第一代北静郡王捐资重建,能算半个北静王府的家庙。
她原本还因不得不选静玄寺而愧疚。
可若她迟迟不好,真是北静太妃和北静郡王暗中做了手脚,她也没什么好对不起他们的了。
她一直只是北静王妃,并不是水家的人。
既然是各自为了家人,就算他们母子从没暗算过她,是她的所作所为牵连了他们,还是等过了一年半载,她身在黄泉路上时,他们再把她挫骨扬灰,一解心头之恨吧。
林宅,立幽堂。
厨上送来了六菜一羹,去骨凤爪、香酥鹌鹑、白切鸡、清炒枸杞芽、黑木耳腐竹拌黄瓜、凉拌黄花菜,还有一碗清甜的冰糖枸杞银耳羹。
檀衣带人摆了一桌子,又给宁安华盛了满满一碗碧粳米饭。
外面是暑热的天,不能用冰却已对宁安华毫无影响。
面前这些菜又一看就酸凉爽口,她尝了一口凤爪,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饭才放筷,又捧着半碗银耳羹喝,甚觉满足。
再过一个多月就能有雪梨吃了。
银耳羹还剩最后一口的时候,罗十一来了。
宁安华就倚在床头,请罗十一随意坐。
她吃完最后一口银耳羹,把碗递给丫鬟,又漱过口,才笑问:“弓九先生回去了?”
罗十一捧茶笑道:“他走了,让我说,‘举手之劳,夫人不必相谢’。”
宁安华一叹:“实话说,我也没什么能谢他的。”
金银珠玉,林家是不缺。可弓九这一年来升职迅速,已是正六品司卫,他在仪鸾卫又管吃管住,衣食不缺,一年俸禄共三百六十两,还时常有赏银,连五两都没处花。
林家照常送诊金,人家是看在情面上才来,又不是专做大夫,也太薄待了。
可若送上五百一千,又把情分变了味。
果然是人情债最难还。
就算弓九说是“举手之劳”,他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对青儿尽心竭力,又怎是轻飘飘一句“多谢”所能报答。
若他是寻常男子,年已十九还孤身一个,无家无妻无子,她还能做媒帮他结一门好亲事。
但一则,她对仪鸾卫里男子们的婚姻情况也有几分了解。弓九升职如此迅速,必然伴随着极大的危险。她是想报还这份恩情,却也不想平白害一个姑娘做寡妇。林家与弓九并没有很亲密,若他哪日要纳妾“传嗣”,还是自己买的合心意。
二则,仪鸾卫中罗、弓二姓的人身份太过敏感。林家已有了罗十一,还要和罗焰维持过得去的关系,若多一位不经皇上允许就相熟的,只怕不但会让皇上疑心林家,还会害了弓九。
宁安华思来想去:“日子还长着,只好先欠着九先生的了。”
看罗十一眉尾一挑,她又笑道:“你是你,他是他,我可不觉得我欠你的。”
罗十一笑道:“夫人这话我爱听。”
她也几夜没怎么休息,身体再好也撑不住。
今日宁安青终于脱离了危险,给宁安华诊了个平安,她便也回房自歇。
林如海上朝去了,衙门里有事,不在家。林黛玉这几日也累得够呛,宁安华让她这个月顾好自己就行了,别的不用管,学也不用上。
家事上午就理清了。中午贴着女儿睡了个午觉,下午没人来,宁安华就让把松儿抱来,她亲自给他开蒙。
松儿还差半个月满两周岁,虚岁已有三岁,现在开蒙不算太早了。青儿、安硕和黛玉都是这个岁数开始认字。
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有灵体,一个没有。有灵体的是女儿,不管会不会成为她的同路人,她们母女之间一定会比她和松儿母子之间更亲密。松儿以后会追随他父亲的脚步,而她还不敢确定,如果松儿的三观受她的影响更多,对他究竟是好是坏。
林如海的三观才是这个世界上“正常”男子该拥有的。
她大概没给宁安硕带去什么负面影响。
但她接手宁安硕的时候,他已满五周岁了。
不过,这些不妨碍她先教松儿认字。
开蒙三本书,三百千,她已经带出了黛玉和青儿两个学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年大约是她教三成,檀衣檀袖教五成五,林如海贾敏教一成半。
若照这么算,她先照本宣科教几句话不会有事。
一个下午,玩两刻钟,学两刻钟,松儿的进度和黛玉、青儿当年差不多。
等林如海回来,听她说完这一下午松儿学了什么,眼中带笑,却板着脸只说了一句:“还算可以,比你舅舅、小姨当年还是差了两分。”
松儿:“爹不对!舅舅小姨都大!我小!”
林如海把松儿抱到面前,让他站好,和他解释“舅舅小姨也有和你一样大的时候”。
松儿:“我知道了,爹也和我一样大!爹学多少?”
林如海还真拿起书,给他指了一句话。
松儿瞅了半日:“明天我也学这么多!”
宁安华背过身偷笑。
他一个人把严父慈父都做了,不知省了她多少事。
将要摆饭,黛玉过来请安,体贴地把松儿接走吃饭,还问:“不如明日我教松儿罢?”
宁安华笑道:“好容易家里没了事,你还是多歇两天。你若有空,不如过两日送你去卢家,好歹和他家的姑娘再见一面,下次相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林黛玉和卢家姑娘们往来已有一年,相交投契。卢家突然要离京,她自然不舍。
她想去,又觉得小姨还病着,她出去了不好。
宁安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去罢,去了回来学给青儿,就当是你们一起去的。”
黛玉把松儿带走了,还是宁安华和林如海两个人吃饭。
林如海便说起正事:“今日北静王妃往静玄寺修行去了。”
宁安华问:“这半年都没动静,怎么忽然就去修行了?可知道是谁的意思?是从此就出家了,还是只去一两年?”
难道是上皇的报复?
林如海道:“只听得是北静王妃纯孝,要给太妃祈福,是带发修行,倒不知是否为彻底出家。”
宁安华想了想,不管北静王妃修行的背后还有什么阴谋,只要算计不到她,她也懒得管。
待她思索完毕,林如海才继续说:“张子丰知道咱家的事,和我说先姑苏韩大人的独女也是自小多病,只得入了空门,带发修行,法名‘妙玉’。如今韩大人夫妇都已离世,妙玉于今春随她师父来京,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上月圆寂了,她本欲扶灵回乡,因她师父精演先天神数,遗言,‘不宜回乡,在此静居,自有结果’,便未回乡。”[注]
宁安华问:“张翰林的意思是,妙玉的结果在咱们家?”
林如海笑道:“我因心想,一是同乡之谊,二是请位带发修行的师父回来,也更真些,三是她师父上月圆寂,与咱们家的事正巧了,所以请夫人拿主意。”
宁安华一想:“表哥说得有理,请就请罢,家里又不缺几间屋子。”
吃完饭,她命人去把西北角的小院收拾出来。
她记得妙玉性情孤傲,再者又是同乡,便亲自写了帖子,第二日命人送去。又过一日,便派车接了妙玉来。
荣国公府,王夫人焦头烂额。
省亲别墅都快建完了,偏遇国孝,只得全部停工。
别的也就算了,买来了十二个小戏子,戏都学了大半,因不许宴饮音乐,各家都蠲免遣发了优伶男女,贾家也只能全散了出去。有几个不愿出去的,暂留在家里当丫头,也不知明年还能记得几出戏。若不能再唱了,还要再买戏子,真是白白亏了上万的银子。
因别院里有一庵堂,还须得请一位师父过来。
别的事都办不了,只能等明年,好容易她寻到这个妙玉,怎么偏被林家先请走了?
林家不借银子就罢了,为了一个小丫头,又是捐金身,又是请师父,不怕太过折腾,反而折了孩子?
王夫人几乎火急上房,又不敢和贾母抱怨,只得命人再去寻合适的女师父。
王熙凤借口身上不舒服,又告病躲了。
她猫在屋里消夏,教一教女儿,哄一哄儿子,十分惬意,便是知道贾琏出去鬼·混了,不过嗤笑一声,并不挂怀。
平儿也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早被封为姨娘。
王熙凤盼着她这一胎落地,院子里就更热闹了。
这一日,尤氏带了儿媳秦氏来给贾母请安。
秦氏一向和王熙凤交好,便向贾母和尤氏请示,想去看王熙凤。
听得她要来,王熙凤忙命人摆好茶点等着。
谁知秦氏进来,还没说几句话,便求王熙凤屏退了众人。
她跪下叩首,含泪忍颤道:“求婶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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