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来了贾家快三年, 平素温柔稳重,细心缜密,处处周全, 阖族上下几乎无人不喜。
又因宁荣两府中, 与王熙凤年岁相仿的年轻媳妇只有李纨、秦氏两人,李纨年轻守寡, 如槁木死灰,又大几岁,倒是秦氏合了她的脾气,是以她和秦氏极为要好。
今秦氏如此郑重秘求, 观其神情仿佛天塌地陷一般,王熙凤一向知道秦氏的脾气, 若非生死大事, 绝不会如此,她若不管,恐怕真于秦氏性命有碍,便忙亲身扶起来, 搀在椅子上坐了“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是我能帮的, 一定帮你。”
她说完心想, 若是秦家有事,不拘是亲家公还是秦钟那孩子, 蓉儿媳妇只管和蓉儿提一句, 或求一求珍大嫂子,让珍大哥出面也就完了。是什么大事, 让蓉儿媳妇只能来求她?
秦氏本强忍眼泪, 听得王熙凤这一句, 泪珠儿夺框而出。
王熙凤在她身旁坐下了,她又起身拜下,扶着王熙凤的腿,抽噎道“实在是一件关系性命脸面的大事,若不是着实没了法儿,我也不敢来告诉婶子。我也知道,这事必会让婶子为难,婶子听了若管不了,只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婶子往日待我的好处,我也只好下辈子再报还了!”
这话听得王熙凤也心酸起来,心中更有了无数猜测。
她要拉秦氏起来,秦氏不肯起,她便道“好孩子,你说就是了。便是我真管不了,今日之事,我也不叫第三个人知道。”
秦氏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先涨红了脸。
她不敢看王熙凤,低头半日,才忍耻道“婶子,是我公公……是、是珍大爷他——”
王熙凤愣住了。
把秦氏说出口这几个字的意思品了又品,再看秦氏的形容,再想到贾珍平素为人,她再不敢信,也不得不信了。
此事若不为真,谁敢乱编!
她从乱麻中理出头一件要紧的,问“他……得手了不曾?”
秦氏点点头,捂住脸,把头深深低下,埋在了裙子里,呜咽道“让这等事污了婶子的耳朵,我……”
王熙凤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没有人伦王法的下流王八东西,亏他竟还是族长!”
亏她还叫了他这些年的珍大哥哥!真不要脸!
蓉儿媳妇生得再好,也是他儿媳妇,他竟也能下得去手?
她再也坐不住了,起来在屋内转圈踱步,思来想去,竟没有能安然保住秦氏的法子。
她不过隔房的婶子,还有贾琏时不时回来,怎好多留蓉儿媳妇。
东府里是贾珍只手遮天,蓉儿媳妇回去,仍逃不了他的手。
这等丑事,一日不被人揭出来还罢,若叫众人知道,蓉儿媳妇就只有死路一条!
便是去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再喜欢蓉儿媳妇,也只能舍她去保贾珍。
只要她不死,哪怕把她休出去也完不了事。
没了公媳的名分,贾珍不就更没了顾忌?秦家不过七品小官,拿什么碰贾珍?
就算蓉儿媳妇出家当尼姑,贾珍都有本事把人弄回来,置外宅养着。
王熙凤左想右想都没法子,便问秦氏“你今日既来找我,想必心里已有了主意了。是什么?快说!”
她久不言语,秦氏身上已凉了一半,忽听得这一声,真正如闻仙乐,又喜又惊“婶子?”
王熙凤死命拽她起来“你不说你的主意,叫我怎么帮你?快说呀!”
秦氏也顾不得别的了,便说“不瞒婶子,我本已认命了。谁知这几日听得二太太正寻有身份的女尼。我……”
不待她说完,王熙凤便明白了,笑道“好,好!这个主意好!”
省亲别墅是给娘娘盖的,蓉儿媳妇就在里面住上一辈子,贾珍也不敢进去乱来!
她拉秦氏坐下,细问“出家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又事关娘娘省亲,你定了就再不能改,你可想好了?”
秦氏苦笑“不然就是一个死,还有什么法儿呢?”
王熙凤握了秦氏的手深叹,想安慰她两句,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
秦氏道“我虽有了这个妄想,却不知老太太和太太们会不会答应,只求婶子帮我!即便不成,来世纵是做牛做马,我也……”
王熙凤已定了主意,忙道“且不必说这些。”
她向外唤“丰儿?”
应声的却是平儿“奶奶?”
王熙凤忙问“怎么是你守着?快回去歇着,叫丰儿来!”
平儿笑道“不过白在门外坐一坐罢了,前儿太医还叫我多走动走动。奶奶有什么吩咐,我和丰儿说去。”
王熙凤便道“你让丰儿去老太太屋里,和你珍大奶奶说,我许久没见蓉儿媳妇了,竟要留她吃了晚饭再走,请你珍大奶奶开恩,把她媳妇借我一日,一会儿就自回罢。”
平儿素知王熙凤与秦氏极好,并不为异,便去如此吩咐丰儿。
王熙凤又叫水,让秦氏洗了脸上妆,重把头发抿起,和她说“一会你在屋里等我,我去见老太太,不然怕老太太看了你生气。”
秦氏又湿了眼眶,怕有人来看出异样,便忙把泪忍住,笑道“我都听婶子的。”
不一时,丰儿去了回来,却是奉着尤氏来的。
尤氏还没进门就笑道“好你个凤丫头,借着养病,我来了还不去见我,倒把我的媳妇也给扣下了!”
秦氏忙迎出去。
王熙凤笑道“我病着,你不来孝敬我,还不许蓉儿媳妇尽一尽孝心了?好个霸道的婆婆!”
秦氏便向尤氏请罪。
尤氏笑道“这都是凤丫头的不是,我只问她!”
两人互相嘲笑一回,尤氏吃了一杯茶,看过王熙凤的两个孩子,又问了平儿的肚子,便告辞回去了。
王熙凤送尤氏到了院门,尤氏便不令她再送。秦氏送上了车,又回至王熙凤房中。
王熙凤早已穿戴好了,命厨上好生做一桌席面,打听得贾母房中没别人,便立刻过去。
见她来了,贾母还奇“你留了蓉儿媳妇,怎么不陪客,又过来做什么?”
王熙凤左右环顾,对贾母附耳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蓉儿媳妇是求咱们救命来了!”
贾母一惊,忙问“这话是怎么说?”
王熙凤求贾母屏退了众人,跪下回道“求老太太听了,千万保重自己,我才敢说。”
贾母便扶在引枕上,道“你快说。”
王熙凤方道“是……珍大哥对蓉儿媳妇起了心思……”
贾母眼前发黑“……你说什么?”
王熙凤忙起身扶住贾母,一面忙说“老太太,我有个主意太太不是正寻有身份的女尼住到省亲别墅的庵堂里?我已问了蓉儿媳妇的意思,她愿意归入空门。她又自说和蓉儿成婚三年无子,很该自请下堂,从此便与东府再无瓜葛了。”
她叹道“我年轻见识浅,只能想出这个笨法子。虽然委屈了蓉儿媳妇,好歹比咱们两府将来身败名裂的强。”
贾母缓了半日,问“蓉儿媳妇人呢?”
王熙凤忙道“我让她在我屋里,别乱走动。”
贾母又问“你确定她说的是真的?”
王熙凤叹道“老太太,我本来也不敢信。可她乱编出这话,对她有什么好处?”
贾母闭眼,并不问贾珍得手了没有,只命“把珍儿和珍儿媳妇叫来。让蓉儿媳妇悄悄过来,在碧纱橱里等着。”
王熙凤心知老太太这是同意了,忙使人各处去请人叫人。
尤氏才回到宁国府,听得贾母叫她,只得再坐车过来,与贾珍一路猜测了半日,都不知是什么事。
秦氏躲在碧纱橱里,听贾母道“方才珍哥儿媳妇回去,我睡了一会子,梦见国公爷说,咱们贾家得有冢孙妇出家,一生侍奉佛祖,才能子嗣兴旺,福泽绵长。我想细问国公爷,国公爷就把我推走了。我这心里着实不安,所以找你们过来商议。”
言罢,贾母便只盯着贾珍看。
尤氏心内大惊,不知贾母这是何意。
贾珍却暗道不好,心虚之下,不免在脸上带出了两分。
贾母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此时方觉震怒,又深为无力。
这才多少年,怎么家里子孙就混账糊涂到了这等地步!
若不是凤丫头愿意帮蓉儿媳妇求一求,将来被外人知道,全家的脸面性命还要不要?
极怒之下,她不愿听贾珍推脱辩解什么,直接定下“蓉儿媳妇进门快三年了,竟还没有孩子,大约是和蓉儿八字不合。可咱们家怎好因这个休妻?偏生有国公爷托梦,若不照着行,只怕不妥。正巧省亲别墅里少一位女师父,不如就让蓉儿媳妇出家修行罢,就算她从此是这边的人了。等出了国孝,我再给蓉儿娶一门好亲,不委屈了他。”
她问贾珍“珍哥儿,你看怎么样?”
贾珍好容易得手了秦氏,还没快活两个月,怎么舍得她出家?
可老太太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
他向尤氏努嘴儿使眼色,让尤氏帮着劝一劝。
贾母在上方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沉声道“珍哥儿媳妇,你别多话。珍哥儿,你别逼我把你老子请回来!还是你好日子过够了,想抄家下狱了?”
贾珍只得叩首“老太太,何至于此!”
贾母冷笑道“你再这么不知道好歹,早晚有一日,全家都是一个死!”
尤氏在旁听了这半日,隐隐懂了两分。
她四肢发麻,恶心想吐,紧咬牙关,忍住身体的颤抖,把手往里收了收,想离贾珍远些。
贾珍总不肯答应,贾母也没了耐性。
她道“从今日起,蓉儿媳妇就不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着。珍哥儿,你若不服,还想和我抢人,我就把你老子叫回来,再把全族的人都请来,咱们阖族评一评!”
说着,她便命“来人!传我的话,小蓉大奶奶为娘娘和家里祈福,自愿出家。快快择个吉日,去静玄寺请一位师父来,主持小蓉大奶奶受戒。以后家里不得轻慢,都要称‘师父’才是。”
她又道“蓉儿媳妇的嫁妆和常用的东西,你们想送就送来,不想送,我这里也不缺她的。蓉儿还不知道这事,你们做老子娘的好生和他说,毕竟是三年的夫妻。”
言毕,她不多说,也不多看贾珍,只命“去罢!”
尤氏站了起来,头一回没等贾珍,一礼先出去了。
贾珍想不出挽回的法子,也只好爬起来,行了礼慢慢退出,心中暗恼,分明是两厢情愿,秦氏竟如此没情义。
秦氏从碧纱橱里走了出来,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道“看你还算知道廉耻,我就不多问了。等你受了戒,就好生吃斋念佛,别辜负了凤丫头的一片心。”
秦氏再三叩首“老太太和凤婶子的大恩,我今生今世报还不了,来生来世为奴为婢也要报答。”
贾母命收拾出几间屋子,打发秦氏住下,又命人去告诉王夫人,不必再找女尼。
消息很快传开。
因事出突然,贾母只说是国公爷托梦,秦氏自愿出家,王熙凤守口如瓶,更不多言,倒无更多可议论之处。只是难免人人惊奇,小蓉大奶奶这样人物,怎么忽然就要青灯古佛了?
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薛宝钗、史湘云、三春等知有此事,也皆来看视。
秦氏已卸了妆饰,身着素衣,连宝珠瑞珠两个丫鬟也一身素淡。
众人叹息一回,见她心志坚强,因是定了的事,都不多相劝。
只有贾宝玉犯了痴病,回屋后怔怔半日。
他一时心想,蓉儿媳妇这样得天地灵秀所钟的女儿,竟只得了青灯古佛的结果,实在可惜,一时又想,莫不这就是蓉儿媳妇的因缘。
又想到他如今功课愈多了,家里众多姊妹,他不能一一尽心,更是可悲,不由便落下泪来,被史湘云瞧见,嘲笑了几句。
见无人懂他,贾宝玉更是闷闷地,不理人。
看他这样,史湘云也脾气上来,甩了帘子出去了。
薛宝钗便宽慰了史湘云几句,同她仍找三春一处玩耍。
至晚,尤氏遣人送来了秦氏的嫁妆和日常使用的东西。
想到三年婆媳情分,秦氏向东磕了三个头,夜里无人时狠狠落泪一场。
五日后,静玄寺一位老尼来至荣国公府,秦氏便拜在她门下,取法名为“智虚”。
因省亲别墅尚未建完,将来还有工人出入,秦氏便暂在贾母院中住着,每日替贾母念经,又同三春等学了写字,要学抄经。
宁国公府冢孙妇出家的事也传到了林宅。
宁安华想了两分钟,她接妙玉过来和秦可卿出家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
然后就被二姐儿洪亮的哭声打断了思绪。
等奶娘哄完了二姐儿,宁安华也不多想了。
秦可卿能逃得一命,是她自己的福气。
国孝之中不得宴饮。七月初一是松儿的两周岁生日,七月初九又是二姐儿的满月,林家都没请外人,都只自家吃顿便饭就完了。
卢家已于上月离京,宁安华出了月子,便请柳月眉和卢芳年过来散一散。柳月眉又带来了张如瑛和张如璇。
罗焰一向二更后才回家,卢芳年羡慕林家和张家的孩子,便在林家留了一整日,晚饭后才回。
她在家门口下车,却得知罗焰却已在家里等她了。
她忙回至房中“没想到夫君今日早回,我回来晚了。”
罗焰道“无事,夫人尽兴就好。”
问了几句她在林家都做了什么,他似是不经意地,把话题引到了林家请的女师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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