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芳年浑然未觉罗焰是有意打探,还因他耐心听她说这些,心里高兴,越发兴致勃勃:“真没想到,林家请来的女师父竟这般年轻,比我还小大半年。她通身的气派着实不俗,言语谈吐不凡,听得从前也是大家小姐,可惜如今父母全不在了。”

    她摘下耳环,一叹:“幸而她是到了林家。若去的是别家,她有才有貌,颇有财产,又无依靠,难保主人家不起坏心。便是留在庵庙里,佛门又哪里全是清净地呢。”

    说完,她动手拆头发,却许久未听见罗焰应声。

    察觉不对,她来不及放下发簪就回头看。

    罗焰斜倚在床柱上,唇角比平日还绷得紧,眼中似有风云翻涌。

    就算是在床帐里,她也没见过他眼中有过这么浓烈的情绪……

    是怀念,是怅然,还是愤怒,是仇恨,是——

    她没能分辨清楚。

    因为罗焰在一瞬间内就变回了面无表情。

    卢芳年抿唇:“夫君,我……”

    罗焰站直,走了过来,一手握住她拿着簪子的手,另一手轻轻把簪子抽·出来,放在妆台上:“叫丫头们进来帮你吧。”

    卢芳年看他又不似生气了,正待相问,罗焰却道:“夫人歇着,我回去了。”

    国孝中最好避免有孕,罗焰的身份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是以两人从年初起便分房而睡,若无事,罗焰都睡在前院书房。

    卢芳年想留罗焰,又不好留,只得看他走了。

    丫鬟们进来,服侍她更衣梳洗。

    离睡觉的时辰还有几刻钟,卢芳年随便挑了本书拿在手里,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她反反复复回想罗焰当时的神情,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知道夫君有许多秘密,她也从来不多问。成婚快一年了,她连夫君父母的牌位都——

    卢芳年坐直了。

    若不是因为妙玉师父,难道是,她的话叫夫君想起了……他的爹娘吗?

    那父亲调任云南巡抚那日,她怕父亲出事,和夫君哭的时候,夫君心里在想什么呢?

    ……

    林宅。

    从四月到现今,加上京畿,全国共有四省报了干旱。如何抚民赈灾是户部之职,身为户部尚书,除宁安华生产那几日外,林如海几乎一日未歇,连休沐都在处理公事。

    昨日又有一地报了水灾。

    虽灾情不甚大,林如海昨晚也近三更才回。今日比昨日早些,刚到二更他就到家了。

    他在衙门里吃的几口饭不过垫垫肚子,又忙了一个多时辰,早饿了,回来匆匆洗过澡,便命盛饭。

    宁安华虽已用过饭了,因家里来客,吃得不如常日尽兴。

    见他用得香,再看菜色都是她爱的,便也命盛了半碗,陪他吃了这顿。

    饭毕,饮过一碗冰镇酸梅汤,林如海舒服地叹息一声。

    昨日没空多话,宁安华现在才得空问:“国库银子还够?”

    从甄家抄出的近两千万,也不过是国库一年的收入。年初太后薨逝,陛下亲自带了满京王公大臣去皇陵送葬,加上丧仪的费用和太后的陪葬,三百一十多万两银子就这么出去了。

    幸好上皇没有再次南巡之意。不然御驾南下一次,就是上千万银子打底。

    若国库没了钱,难的不止林如海,更不止户部这些官儿。

    她还是希望百姓富足,天下太平的。

    林如海道:“现下还算富余。可若再来几次……”

    受灾减税的几地都是产粮大省。若再有几处灾情,今年收上来的赋税减少太多,明年就更不好过了。

    宁安华凭空变不出银子,也没办法劝林如海宽心。

    林如海也不想多说这些让她挂心,便问起了今日家中来客,她和孩子们有没有尽兴。

    宁安华笑道:“我正想和你说。我已请柳姐姐下个月把如瑛送来,和玉儿一起上学了。青儿的身子且得养着,玉儿和安硕学的又不一样,她一个人上学,也怪寂寞的。如瑛来了,家里也能热闹些。玉儿愿意,我就让如瑛和她一起住了。”

    林如海忙道:“这事多亏妹妹操心。只怕委屈了青儿。”

    宁安华一叹:“她将来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候还多着,都只能靠她自己排解,别人帮不了她。也没有为她就委屈玉儿的道理,非要这样,反而叫她们不好了。”

    林如海伸手,她就势靠在他怀里,又一笑:“表哥放宽心,我也放宽心。我不信我就养不好她!”

    夏日衣衫轻薄,宁安华只穿着胭脂红的薄绸抹·胸,外面松松罩着玉白单罗衫。

    林如海轻轻抚·摸她的肩头,目视前方:“我也有一件事,这些日子忙,总没想起来。我想让安硕入国子监读两年书,妹妹意下如何?”[注]

    宁安华笑道:“表哥自己的学生自己管,别来问我。”

    她目光一转,嘴唇凑近他的下颌线,笑问:“表哥怎么不敢看我了?”

    林如海瞬间○立,动都不敢动:“天晚了,妹妹睡罢,我去那边。”

    宁安华月子里,两人仍是同住立幽堂,只不同·房睡,宁安华睡卧房,林如海睡东边书房。

    宁安华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幽幽问:“表哥就不想我吗?”

    汗珠从林如海额角缓缓滑落:“妹妹,国孝里,可不敢……”

    宁安华在他耳边轻笑:“有不会怀孕的法子,我不信表哥不知道。嗯?”

    林如海再忍不住,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回卧房。

    衣衫散落,鸾颠凤倒。

    初秋,天气渐凉。

    宁安硕轻轻考了国子监一等,从此入监读书,旬日才回。

    中秋前,宁安华又请柳月眉和卢芳年来,把张如瑛留下上学,也是十日送回去一日。

    林家和张家已熟得很了,柳月眉没再说要分担束脩,宁安华也提都没提。

    卢芳年还记着上次从林家回去后的事,今日过来,又在净雪庵里坐了坐,便留意细看妙玉师父。

    可妙玉和罗焰生得并不相似,卢芳年怕失礼,也不敢着实多看。

    妙玉师父和夫君差了快十四岁,不大可能曾有婚约。

    若是有仇,妙玉师父已是一介孤女,夫君想为难一二轻而易举,还有什么顾忌的?

    再者,她听宁夫人说过一句,韩大人是因病在任上离世。观宁夫人和柳夫人形容,韩大人不似曾经获罪或有什么仇家。

    她有心问一问妙玉师父俗家母亲的出身来历,又怕太冒犯了,也不好问。是以直到回家,她也并无所获。

    今日她回来得早,申正就到家了,罗焰却没似那日一样早回,仍是二更后才回来。

    卢芳年本有些疑心,罗焰那日早回,是知道她见了妙玉师父的缘故。

    等晚饭时不见他的人影儿,二更后,她卸了妆饰准备睡觉时,才听人报“大人回来了”,她已将疑心消了大半。

    罗焰照例先来后院见卢芳年一面。

    卢芳年有心,又提了一两次妙玉师父,暗中细看罗焰的神情。

    罗焰连眉毛都没动一根,不过照常应上两句,便出去让她歇息了。

    卢芳年想了半夜,不再认为妙玉师父和夫君曾有什么关联。

    她不知道,罗焰出去后,望着摇动的树影,眼中有一层薄薄的泪光浮现。

    但不过几息间,他神色就恢复如常。

    他摸向腰间佩刀的刀柄,抽刀出鞘,轻抚刀身,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的心肠变得像铁一样冷硬。

    月光如水,刀身上现出他刀刻一般的脸,也映出了月光盈盈。

    这夜的月也与那夜不同。

    他倏然闭上眼睛。

    他不该再想了。

    他该把她忘了。

    ……

    宁安华扶着林如海的肩膀,云鬓微摇,耳坠起伏,晃动得室内一片珠光。

    她望着窗外渐圆的明月,略微走神,心想国孝内连中秋都不用大办,真是省事。

    若能再来一年国孝就好了。

    林如海不满她的分心,○○一○。

    宁安华眼中有如春·水,映出他同样饱含疯狂情○的脸。

    能让平常那般清逸出尘的人为她这样……

    宁安华得意勾起唇角。

    中秋后,宫中忽然发旨,要在民间采选宫女。

    半月后,传闻渐起,都说采选宫女的太监们并不按常例挑选五到十岁的幼女入宫,而是只选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已经长成,来过月事,颇有姿色的未婚姑娘。

    若遇着实貌美的民间女子,哪怕已有婚约,采选使也会强行从其家中将人夺走。

    此话愈传愈广,很快便被证实并非传言。

    有言官直言上表,劝上皇与皇上勿要如此选美伤民,却被上皇当场赐下廷杖二十。

    三日后,又有四人以此上奏,皆被上皇赐下廷杖五十。

    四人皆伤重,有人的屁·股都被打掉了几块肉。

    又三日,共十八人跪奏,上皇再赐廷杖。

    此回的廷杖比前两回都更狠。

    ——有一人被抬回去的当日就咽了气。

    次日,百官在丹凤门前跪求。

    宁安华知道,林如海就跪在百官的最前面。

    她坐在前院书房。房门、院门、仪门依次洞开。

    辰初二刻,林平火烧屁·股一样跑进来:“夫人,开始打了!老圣人赐了廷杖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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