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突如其来的暴雨裹挟着阵阵疾风似有掀起草木之势,来势凶猛,令人猝不及防。

    这般疾风骤雨中,偃山道上突现一辆形单影只的马车。

    马车前室的车夫一边口中喝令一边拉紧了缰绳,那缰绳在他手掌上勒出道道红印,因用力过猛几乎要顺着印迹渗出血来。

    他一身蓑衣,却也挡不住这来势汹汹的疾雨。石子般的雨珠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毫不留情,像甩在脸上的巴掌,痛得他失了声。

    马儿扯长了音嘶鸣,似是不愿再往前走,马车正立于山道边摇摇欲坠。

    身后,那些要人命的鬼侍们却愈来愈近。

    车夫急红了眼。

    但他并未察觉到那随着雨声趋近的危险。此时令他头疼的是,这匹怎么都不愿意再向前走的马。

    先前接这活儿的时候,对方可是明明白白交代了:“任何时候,马车里的人不说停,那就不能停!”

    马不愿意再走,这让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果然,马车半晌不动,车里的人便出声询问。

    “先生,怎么不走了?”

    他听闻这话,随即愤懑地拍了一掌马头,回过头扯着嗓子解释道:“大人,并非我不愿意走,只是雨太大了,我淋些雨倒不碍事,但这马若是因淋雨而生病,后面可就没办法再赶路了!”

    车夫心里的天平还是偏向了马儿这边。

    老天爷不长眼,偏偏这节骨眼儿上下起瓢泼大雨,怪不得马。这要搁到往常,他早就牵着马寻地避雨去了,毕竟能有几个人愿意趁着这样凶猛的雨势坚持赶路?

    人和马都无遮无挡,碰上这种暴雨,不管不顾地淋雨赶路,这一趟下来非死即病。

    为了几两碎银,犯不着。

    若是他没有记错,前面不远处应有一个驿站,去那里歇一歇脚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反正马也不走,他琢磨着劝劝车里的人。

    车夫再次偏过头,朝着车里大声喊道:“大人,前面好像有个驿站。雨这么大,我们不如去驿站歇一晚,您看如何?”

    半天没等来回应。

    “大人……”

    他的话还悬在嘴边……

    猝不及防,空中闪现一道银光,“咻”的一声轻易刺破重重雨障,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硬生生截断了他的后半句话。

    车夫所有动作停住,只觉得身体不受自身控制般,僵在原地,双目圆瞪,顺着那一闪而过的不明利器所在方向看去,脸色煞白。

    他缓过神来,才蓦地看清楚。

    上一秒,擦着他耳边飞过去的——

    是一支长箭。

    车夫面容青白僵硬,目眦欲裂,本能地转身,握紧了缰绳,扬起手中鞭子,正欲甩下……

    空中又闪现一道银光。

    这一次,是直直朝他飞去!

    他的心跳急速如骤雨,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肩膀突然被人握住,只觉那人手上发力,向外一推,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歪斜,如一块儿任人摆布的石头生生从车上摔了下去。

    从车上掉下去的时候,他的手甚至还保持着那么个甩鞭的姿势。余光瞥见,那道银光与自己擦肩而过,利刃卷起风声,扬起车帘,正正地飞进车室。

    但没过多久,便有什么东西……从车上被扔了下来。

    那是一支从中间折成两半的长箭。

    车夫的眼睛猛地睁大,喉头上下滚动了一番,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起,一丝一缕,逐渐蔓延至全身。

    而此时,从车上悠悠传来女人的声音:

    “巫将军,你的目标既是我,就别伤了无辜之人。”

    音调婉转绵长,每一个字却是铿锵有力,沉声静气。

    车夫只觉浑身冰冷,缓缓扭过头,循声睁大眼睛看去。昏暗的山林道上,马车的正后方,不知何时已伫立着一群身着银盔,头戴鬼面的骑兵。朦胧夜色下,银甲幽幽泛着冰冷刺骨的光,鬼面凶恶,仿佛那些盔甲里的也并非人,而是一个个如那面具一般狰狞可怖的嗜血恶鬼。

    他们悄无声息,如同混入人间的魑魅魍魉。

    四周噼里啪啦的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雨声头一次听起来这么响亮,简直震耳欲聋。

    车夫全身浸在泥泞雨水之中,狼狈不堪,大脑却已从方才的震惊中逐渐抽离,慢慢清醒过来——眼前这些青面獠牙的骑兵,便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鬼侍!

    他自认一介草民,怎么可能亲眼见过传闻中大名鼎鼎的鬼侍……但是,他早就从民间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中听了个大概。

    有人说鬼侍原本是一群无恶不作的土匪,败给了朝廷的平乱军之后便被收编了;有人说鬼侍其实就是御前侍卫,只不过多赋予了他们一些权力;也有人说鬼侍……其实从一开始便是由天子亲自培养出来的恶鬼。

    他们只听命于天子一人,替其秘密行处决之事。抹去姓名,身份,行踪诡秘,不露真容,真如鬼影。

    没有人不怕鬼侍。

    就像没有人不怕索命的鬼。

    车夫只觉得上下牙不住打颤,后背冷汗涔涔。他没想到自己竟有亲眼见到鬼侍的一天……当然,他一个良民见到鬼侍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鬼侍是为这车里的人而来的。

    车里的人……到底是谁?!

    鬼侍的领头,名为“巫戈”,无人知其真实姓名、身份或来历,提到此人时,大多却也不会直呼其名,而是有模有样地称一声“巫将军”。

    此时,只见那位巫将军一个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趁着夜色浓重,雨势又大,车夫干脆隐匿在暗中,光明正大地看他。不知是否是这暴雨模糊了人影的缘故,这位巫将军的身形倒是不似想象中那般健壮魁梧。若不去看那张鬼面,他倒真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将军。

    即使披着厚重银甲,他一步一步却走得极轻,除了雨珠敲击地面的声响,未闻任何多余的声音。

    他就这么走到了马车的正前方,面对着马车。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他竟屈腿半跪在了车前!

    车夫的呼吸一滞。只听他郑重其事地唤道:

    “太子妃。”

    太子妃?!

    车夫瞳孔颤动,心下一波震惊未平,一波震惊又起。虽然他也曾有疑虑,猜测过所载之人的身份或许尊贵无比,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车里载的人竟、竟然是大蜀朝独一无二的太子妃?!

    然而马车里的人似是无动于衷,并没有应声。

    跪在车下的巫将军顿了顿,继续道:“太子妃恕罪,东宫失窃,微臣只是来取回失物,还请太子妃配合。”

    话音刚落,只闻车里一声冷笑。

    “微臣奉命行事,还请太子妃不要为难。”

    “奉命?”马车的帘子微微掀起了一条缝,露出一双傲然睥睨的美人杏眼,“敢问巫将军,奉的,是谁的命?”

    语气凌厉,这一句质询抛出来可谓掷地有声。

    车里的人继续悠悠然然道:“皇上病重,已经昏迷数日,怕是这会儿醒不过来,说不成话,写不成字……敢问巫将军说‘奉命’,奉的到底是哪门子命?”

    巫戈仍旧保持着屈膝半跪的姿势,低着头答道:“鬼侍听命于皇上,不敢有二心。”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车里的人不依不饶,“巫戈,我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年,却不曾想还能亲眼见到鬼侍背主求荣的这一天。”

    巫戈慢慢收起了行礼的手,不疾不徐道:“皇上病重,天下大乱,替皇上平定叛乱,维护皇室正统,此为鬼侍职责所在。”

    “平乱?巫戈,你指的平乱,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杀皇子,杀亲臣,千方百计阻止皇上亲立的储君回宫,却任凭南边那位狼子野心的异姓王带着他的十万紫甲军直奔皇宫,大开宫门……这就是你的‘平乱’吗?”

    巫戈沉默。

    “陛下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你和那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一起,合起伙来害他的儿子,夺他的天下!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巫戈仿若闻所未闻,淡淡道:“太子妃,微臣只是来取回失物。”

    “失物?”

    一阵轻蔑的笑声。

    女人缓缓道:“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东宫失窃,而我半个多月前便已离宫,失窃和我有什么关系?”

    末了,又补充道:“我离宫前也未带走什么东西。东宫是太子的,所有东西都是太子的,你们既然已经闯入东宫,杀了太子,便早该想到再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了。”

    “谁说我们杀了太子?”

    “什么?”

    巫戈抬起头,与帘子后那双渐起波澜的眼睛对视。他的一切情绪皆藏于那层面具之下,深藏不露的刀最是能激起人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微臣是说,我们并未杀太子。”巫戈语气平缓,无任何情感起伏,“我们没有找到太子。”

    没有人再答话。

    雨势此时竟渐渐弱了,风起,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中隐约升起一股肃杀之气。

    他们是接到任务,入东宫,取太子性命。

    只可惜,等他们赶到东宫时,东宫早就空无一人。

    巫戈从地上站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微臣想了很久,太子为何能次次金蝉脱壳,毫发无损?”

    “后来微臣就想明白了,太子八岁立储,度过多少危机,躲过多少明枪暗箭,针锋相对也好,暗流涌动也罢,总之他至今仍好好地待在那个位置上,自然不是一般人。”

    “谁对他好,谁会救他,谁想害他,谁有异心……或许他全都知道,也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巫戈缓缓抬手,一只手移向身侧。

    “所以,太子殿下认为,自己才是下这盘棋的人,也必定会是最后的赢家。”

    利剑出鞘,指向马车。

    “太子殿下,您说微臣说得对吗?”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等人回答。只听马车外箭声再起,无数利箭劈开雨势朝着目标呼啸而来。空中的利箭犹如骤雨,将那马车刺了个穿。车体崩裂,一黑衣人手持利剑,从车上跳下,动作灵活,挥剑如风,几乎眨眼间便破开箭势。

    巫戈却在看到那人的背影之时,身形顿住。一时恍惚,剑刃锋利迎头劈下,几乎触及鼻尖,他立刻挥剑去挡,还是被这来势凶猛的剑力逼到后退两步。

    空气中只剩利刃相撞之音。

    鬼面后那双始终沉静如水的黑眸却罕见浮出几分怒意。他面前的女人,肤若凝脂,眉如细柳,一双标准的美人杏眼,只一眼便顾盼生辉。这女人竟是男装扮相,乌黑长发以一金冠束起,一身黑衣,细看竟隐约纹有蛟龙图腾。

    “李郁安,为何只有你一人?”巫戈说的每一个字仿若寒冰。

    足以见他愤怒至极,甚至直呼太子妃的名讳。

    李郁安执剑的力未泄半分,眼里满是戏谑笑意。

    “巫戈,你以为太子会和我一起吗?”她唇角扬起,肆意笑了起来,“方才你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吗?正如你所说,太子深谋远虑,步步为营,怎会让自己陷入死局?”

    她盯着他面具后的眼睛:“你以为……太子为何娶我?”

    巫戈分神,趁其不备,李郁安转身一脚蹬向马儿,在其惊惧无比的嘶鸣声中,借力旋转,毫不犹豫朝着那人挥剑斩杀。

    “因为我不仅仅是他的太子妃。”

    巫戈慌忙后退。

    “我还是太子高策,精心养了十二年的——

    一把刀。”

    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其余鬼侍伺机而动,巫戈躲过了她的斩杀,闪身躲避箭雨。却不料,鬼面竟被她刚刚那一剑,从中一分为二。

    李郁安无心在乎其他,只顾屏息静气,奋力闪躲,挥剑劈开那些朝她而来的利刃。她在已泥泞不堪的土地上翻滚,倒泼下来的雨水与溅起的污水沾染了她一身,又顺着她的发丝、衣袖钻进她的衣内,她的身体,化为附骨之疽。

    万箭齐发,她终究避无可避。一颗心坠入谷底,可她又想,不能死得太惨。

    于是,她用尽了力气,转头朝那崖边飞奔过去。

    坠崖前,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一身银甲的巫将军,鬼面滑落。

    不似恶鬼,倒是朗目疏眉,神清骨秀。

    可他正举着弓,朝着她的方向。

    最终,唯有那一支箭穿透了她的心脏。

    她带着那一支箭,坠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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