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着是为了过去,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当下,而有的人活着,是为了那虚无缥缈却不得不去思考、面对以及承担的——
以后。
李郁安曾经就是那个为了以后而活的人。
她出身名门望族,万众瞩目的太尉之女,在尚且懵懂无知的始龀之年便遇到一人,那人笑着告诉她:
“你以后要做太子妃。”
而后,她在风声萧瑟的猎场上第一次见到太子高策。他彼时刚满十三,正是少年抽条儿的时候,显得有些清瘦,但并不羸弱,骑马奔腾,神采英拔。太子的母亲乃大蜀朝的皇后,那是出了名的美人,而太子继承了皇上与皇后的所有优点,龙眉凤目,颇有帝王之相。
李郁安一见倾心。
再后来,太子随口赞叹李郁安的阿姐是“巾帼不让须眉”。她那个实属人中龙凤的阿姐——李望锦,驰骋疆场光耀门楣的大蜀第一女将。于是,柳弱花娇的李家二小姐放下了琴,拿起了剑,收起了那骄纵的性子,从此不分昼夜,勤学苦练,一心习武。及笄之年便跟着阿姐浴血战场,上阵杀敌。
说到这姐妹二人,不得不提一场出名的战役——棣城之战。
李郁安十八岁那年,大蜀北边的北匈人侵扰边境棣城,杀掠无数。李望锦带领三万人马迎战,与北匈连战数日,双方均筋疲力竭。最终,北匈人意欲退回斯灵厄营地。李郁安却看准时机,与李望锦配合,在其前方拖战之时,李郁安率两千精锐深入北匈草原腹地,突袭斯灵厄营地,成功俘虏北匈王的亲弟弟,人称毒蛇赛尔利。
还带回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北匈王世子波加。
那一年,李氏姐妹名满都城肃京。
只是那场战役之后,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人都期待着这姐妹俩再接再厉,将北匈人一网打尽。
谁知突然爆发了一场瘟疫。
瘟疫过后,姐姐死了,妹妹嫁人了,嫁的还是天之骄子,成了尊贵无比的太子妃。
大蜀的两位英明女将,从此遗憾退场。
正是仲夏时节。
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碧空如洗,阳光明晃晃照下来,透过盘绕交错的枝杈,落得一地斑驳光影。
深山里突然响起一声惊惧的马嘶,声音高昂悠长,响彻云霄,瞬时葱茏的草木丛里一阵“哗啦啦”响动,一群山雀扑棱着翅膀逃似的头也不回飞向长空。
不一会儿,李郁安顶着一头翠绿树叶从树丛之中坐了起来。
因为个子小,只露出个脑袋。
和煦的阳光温温柔柔地笼住了李郁安周身。她不由眯了眯眼,于是细碎的阳光便星星点点飘落于她纤长的眼睫之上。
可她神情凝滞,双目无神。
这是哪儿?
阳光?为什么会有阳光?
她不是死了吗?
李郁安心下一惊,随即抚上胸口。
空空如也。
而那里本该有一支长箭才对。
正巧她这一低头,瞅到自己细白柔软的一双手。李郁安浑身一震,难以置信般缓缓将手移到眼前。
这是……孩童的手!
她的心跳忽然加速,意识到有什么超出自身理解的事情正在发生,大脑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交叉闪现,真实却又宛如梦境。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正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一匹棕马。
这匹马是难得的好马,毛色纯正漂亮不说,体形匀称,前后腿壮实有力,腰背平直,与肥美的臀部相连线条流畅自然。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同黑曜石般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总之,看起来非同一般。
这匹看起来极其聪明的马正龇牙咧嘴地对着她笑,然后兴致盎然地朝她呼出一口浊气。
李郁安顿时在这迷人的气味中眼冒金星。
终于……也顺便想起了自己是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李郁安,若早知太子妃的结局便是如此,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坠崖前的场景一遍遍在眼前重现。偃山上的狂风暴雨,冰冷刺骨的黑夜,那些反叛的卑鄙鬼侍……此时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想到这些她还是不禁打了个冷颤。
后背浸出一层薄汗。
她明白了。
她这是……重生了。
意识到这件事,李郁安却并没有想要长吁一口气的冲动。她心气郁结,临死前都不知那些人的最终结局。
“太子……”她喃喃道。
太子,不知道他能否活到最后。
但事实上,她此时已不再是以他妻子的身份在担忧他了。
从他提出兵分两路的那一刻起,又使了些手段自以为骗过她的眼睛,利用她来诱敌,引得那些鬼侍全部跟着她上了偃山,以此逃出生天,保全自己……
她苦笑,其实即使他不提,她或许也会提议如此。
毕竟,她是太子,是大蜀的太子,是未来的君主。作为臣子,她愿意以命护主。
更何况,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爱人,是她年少时就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的人。他在她失去亲人最是痛苦的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娶她为妻,护她爱她一辈子,她做了他的太子妃,他对她温柔体贴,悉心照料,陪她骑射练剑,抚琴写字。他瞧她闷闷不乐,便想着法儿的逗她开心,堂堂太子,又是亲自下厨做羹汤,又是陪她微服游四方……
他们曾经拥有过许多快乐,快乐以致她常常忘了,他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他的第一身份,永远是太子。
太子,早该知道她与他偃山一别,这辈子,他们都无法相见了吧。
可是他离去时却并未回头看她一眼。
想到这里,李郁安心中某些难以言说的情意又出来作祟。
她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用力极深,指甲嵌进血肉里,痛感提醒着自己,这是她崭新的一生。
罢了。
上一世,他或许会成为一位明君,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又或许成王败寇,他走向失败或死亡……
但都与她再无瓜葛了。
她既因他而死,所以她想……
作为他曾经的妻子,无论如何,她有资格恨他。
既然重生,有了这重来的机会,她想,她便不会再日日祈求上天许她嫁于那年少时便一见倾心的琼枝玉叶。
这一世,她不会再做出错误的选择。她要远离太子,远离皇宫。
她只想,为自己,重活一次。
面前的马儿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也抛给了她一个无比肯定的眼神。
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马,五岁那年父亲送给她的生辰贺礼。因这马儿聪明异常,通人性似的,一双乌黑的眼好像还会朝人笑。
她便为其起名——
“聪明”。
“聪明!”她尝试着唤了一声。
马儿甩了甩尾巴,又十分兴奋地朝她呼了一口气。
她一边笑着嫌弃地偏过头去,一边伸出小手轻轻抱住它。
露出了这新人生里的,第一个笑容。
李郁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小手拍拍身上的灰,一时间还不太适应变小的身体,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高大起来。
她对于小时候的大部分记忆已有些许模糊了。像这样的树林,小时候跟随父亲和阿姐狩猎时没少遇到过。
所以她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儿。
不过,李郁安仔细观察了一下身体的发育程度,估计……她重生在了七八岁的时候。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会儿应该是在昌溪山,或者巴山,或者云周山……总之,就是最常去的那几个猎场之一。
李郁安细细盘算着,牵着马儿,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沿着光向前走。
阳光的照耀下,整片林子仿佛也散发着柔和的光。树叶翠绿,挨挨挤挤在一起,只落在地上星星点点。
她一手牵着马儿,脑袋晃晃悠悠,东瞅西瞅,肚子这时候叫了起来,于是她想着先找些果子先填饱肚子。林子中尤其静谧,除了偶有一两声突兀的鸟鸣,冷不丁吓人一跳。
李郁安走着走着,见到一条小溪。溪流潺潺,芳草萋萋,她牵着马儿过去。马儿也是渴极了,看到水便两眼放光,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水里开始猛喝。
她在一旁笑笑,小心地凑过去。不急着喝水,倒是仔细端详了一番河水映出的自己。圆圆的小脸,圆圆的眼睛,五官这时还偏圆钝,一头长发在脑袋后高高束起,季一根水蓝色的丝带。她身上这一身蓝白射服,精致无比,时下流行的射服多用窄袖,十分轻便,她这件也是,只是袖口还仔细纹了一圈展翅欲飞的白鸟,栩栩如生,另外,衣裳的内侧还有母亲为她绣的金纹祥云。
想到母亲,她心里一阵酸涩。
那年阿姐猝然离世后不久,母亲便也患了恶疾。但那时母亲对自己隐瞒了病情,态度极其强硬,不许她再上战场。她心中明白,母亲只是不想自己的女儿都早早离她而去。可那时为此事,二人还是争吵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她真的嫁于太子,离开家的那天,母亲才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拍着自己的手,嘴里却始终念叨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母亲从来没有对不起她。
母亲一直理解她,包容她,支持她……她却从未体谅过一个母亲的心情。而且她的别扭和任性,使得她错过了与母亲真正和解的机会。
直到母亲去世,她才感到后悔。
李郁安鞠起一小捧水,拍在脸上,眼圈有些微微泛红。
她想,这一世,她一定要多和母亲说说话,好弥补那些暗自埋怨,错身而过的日日夜夜。
李郁安正陷在回忆中,突闻身后“咔嚓”一声。
风干的树叶被踩碎的声响。
这声音极轻,一般人或许还真的听不出来。
可李郁安毕竟征战沙场多年,保持警惕,耳聪目明,心思细腻,时时刻刻身前身后都长着眼睛。这些都是一个战士最基本的素养。
她的手习惯性地摸向右侧。
“……”
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起来,这时候的她,还没有佩剑!
箭袋也丢在了方才醒来的地方。
李郁安气得直翻白眼,怎么重生一回,脑子都不好使了!这种要紧的防身之物竟然会丢!
恼火时,反应便慢了半拍。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散漫的笑。
“小不点。”
她倏地转头看去。
然而,这一眼,她浑身血液倒流,四肢冰凉,惊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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