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李郁安扯长了嗓子,大步迈进正堂。她眼睛尖,远远的就已看到她那位雍容华贵的母亲。
她的母亲,名为皓仪,其父是大蜀赫赫有名的张廷尉——张笙,人送一称号“张铁面”。
说来也委屈,廷尉这活儿确实不好干。审理案件,弹劾官员,修订律令……净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毕竟掌着司法大权,位高权重,身上担的责更是不少。严于执法,刚正不阿,人家就说你凶神恶煞,铁面无情。
万事岂能全都围绕个“情”字?
张笙张廷尉坚定地认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然而,这循规蹈矩的张家却偏偏出了个不循规也不蹈矩的张皓仪。
李郁安从小就听说她母亲啊,曾经也是肃京家喻户晓的人物。
出身名门,琴棋书画,那是样样不会。表面上看起来是大家闺秀,温婉贤淑,实则肚子里装着一堆鬼点子,一下子看不住,便四处撒野。
当年惹得张廷尉头疼不已,但凡说两句张皓仪立刻就地躺倒碰瓷,装死挺尸。
张笙以为他这油盐不进的女儿算是养废了。
谁知这小丫头十四岁的时候,却看上了一个模样俊秀的校尉。
此人便是李潜,后来的太尉大人。
旁人都道当年的李潜也是鬼迷心窍了,谁也看不上,头仰得比天高的李校尉,偏就对张家那鬼马精灵的小女子百依百顺,俯首听命。
后来自然而然的,俩人就在一起了。
成了家,李校尉一路高升,仕途光明。对夫人更是忠贞不二,无比宠爱。几年后,有了大女儿李望锦,再过几年,便有了李郁安。
李郁安小时候顽劣,周围人都拿她没辙,但暗地里也常常议论,说她这性子其实是随了母亲。
那会儿不小心听到这话,李郁安还颇为骄傲。
在小小的孩子心里,母亲是天下第一好,像母亲,那当然得骄傲!
李郁安走进正堂时,张皓仪正端着杯茶,细细品茶,神情悠哉。听闻她家姑娘这响亮的一嗓子,茶杯差点儿没端稳。
“你这丫头,快成年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张皓仪嘴里念叨着放下了茶杯。
看李郁安气势汹汹的样子,为着什么事儿,她已经猜到了大半。
果然,李郁安眉头紧蹙,撒娇似的说:“娘,我与太子的婚约能不作数吗?”
好家伙,一上来也没个缓冲,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张皓仪愣了两秒,战术性咳嗽了两声。
“不能。”
李郁安欲哭无泪,正寻思着要不要挤两滴眼泪下来博取一下母亲大人的同情,她母亲却提前预知了似的,在她眼前做了个阻挡的手势。
“你可别给我哭啊。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毕竟你与太子的婚约是当年你祖父脑袋一热自己和□□皇帝提的。”
李郁安有些着急:“可、可是□□皇帝已经去了那么些年了……这话就不能算数了吧……”
张皓仪一听这话,冷哼了一声:“天真!□□皇帝金口玉言,太子又是□□皇帝的宝贝皇孙,人生大事岂是随便说说的?况且,前阵子今上也同你父亲提起来了,说起你快成年了,干脆笄礼之日就把你和太子的事儿定下来。”
“定、定下来?!”李郁安脑袋发蒙,心跳如鼓,心里道怎会如此着急?上一辈子也没在及笄之日便匆匆订婚啊,她明明出去征战了几年,回来之后,太子才提出要与她成婚。
虽说二人有婚约在先,但就如同母亲所说,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口头的承诺,真正拍了板儿,还是在太子对圣上表明心意之后。
她细细回忆上一世。那时她对太子的一片情意众人皆看在眼里,太子更是再明白不过。所以当她战后归来,又遇至亲离世,心痛之时,他恳切地提出要遵□□皇帝口谕,娶她为妻,立她为太子妃。
怎么这一世,她与太子几乎无任何交集,圣上却先跳出来,做主要为他们赐婚呢?
李郁安疑惑不解,她母亲在一旁兀自叹了口气,“虽说现在还没有正式赐婚,但一旦圣上说出来,那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容易收回去的……即使要收回去啊,那也不该你和我去提。”
李郁安忽地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母亲是说?”她眨了眨眼睛,“去找祖父?”
张皓仪重又端起桌上的茶杯:“你祖父正云游四方呢,这会儿不知道又钻到哪个林子里去了,你觉得你能找得到他吗?”
李郁安蔫儿了下去。
“找不到。”
对于永远找不到想找的人这件事,她深有体会。
她母亲倒也没准备“见死不救”,毕竟女儿是亲生的,不能不管不顾,女儿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她缓缓道:“这件事倒还有别的解决方法。”
李郁安本来深受打击,耳朵都耷拉下去了,听到这话立刻来了兴致。
“什么办法?”
她母亲喝了口茶,姿态十分优雅。慢悠悠说道:“让你的心上人来向我与你父亲……求亲。”
李郁安在原地呆滞了两秒。
心上人?
什么心上人?
她母亲继续幽幽道:“小女儿家家的,心有所属了,与人两情相悦,就算是圣上也不该拆人姻缘啊是不是?”
“你和太子也就小时候见过一两面,这么多年没见了,哪儿有什么情分。若是咱们提早一步,圣上定也不会强人所难……”
李郁安急忙伸手打断了她:“谁说我有心上人的?”
她母亲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抖:“没有吗?”
“没有。”回答的人斩钉截铁。
她母亲干脆放下了茶杯,神情颇有些惊讶。
“那你大费周折地去寻那个萧行昀是为何?”
李郁安浑身一震,极其讶异地看向母亲。她的母亲,平日里在外人面前正言厉色,不苟言笑,已难见小娘子时期的跳脱。关起门来,对家里的人倒是和颜悦色,分外容忍。但作为太尉府的女主人,这么多年来主持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什么时候该较真儿,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心里全然有数。
这么多年,她没有出过任何差错,行事无任何纰漏。从上至下,从内而外,没有听过任何人对她感到不满。
李郁安一时疏忽,竟忘了她母亲,是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物。
她那点儿小动作,又怎会逃得过母亲的眼睛?
“你让忆梅去寻找的人,是叫萧行昀吧?”
李郁安手猛地握紧。
但终究还是放弃了挣扎,放开了手,老老实实承认了。
“是。”
“为什么从未提起过他?”
“我不想别人注意到他。”
母亲叹了一口气:“是你不想,还是他不想啊?”
李郁安与萧行昀的相遇本就有些不可思议。当年二人因剑结缘,十分投机,不曾过多谈及各自家世,只是觉得这些都不甚重要。李郁安只提过一嘴她的父亲是当朝太尉,萧行昀虽偶尔也说过一些家里的事,但并不愿深谈。
这些对于李郁安来说不是关键,她只知道她的小师父是好人就对了。
然而,若她的家人知晓他的存在,或许会干涉她的交友自由不说,更难办的……说不定还会像现在这样,误解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李郁安解释道:“他不是我的心上人,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家女儿对朋友这么上心啊,这么多年还在坚持找着这位朋友。”
李郁安没有说话。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件事。
母亲还在继续:“我找人去查过了,这肃京就没有姓萧的人家,他告诉你的是假名,又总是戴着个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你知道他到底是谁吗?他到底是萧行昀还是赵行昀还是王行昀啊?”
李郁安摇头,但是对于以上几点问题,她觉得有必要替他的小师父澄清一下。
她一字一句地回应:“肃京没有姓萧的人家,是因为他本就不是肃京人。据他所说,他们一家原本住在幽州,那年幽州刺史与前朝逆贼合谋叛乱,又逢农民起义,山匪横行,他的父母皆被山匪所杀,他无路可走便只能按照父亲生前的嘱咐来到肃京,借住在亲戚家。二是,他戴着面具,是因幼年在战乱中脸部受了伤,留下丑陋的疤痕,无法祛除,所以他不愿以真面示人,这合乎情理。”
李郁安对上母亲的目光:“他不是别人,他不会骗我,他就是萧行昀。”
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好像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一样。
“他说什么你都信?”
李郁安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说道:“人生在世,谁没点儿苦衷,我又何必追根究底?”
合情合理。
于是又开始无声对峙。
直到外面有人高喊了一声“大人”。她母亲才移开了目光,输了这场仗,抬手摆了摆,似是十分疲累。
“罢了罢了,扯得太远了。看样子不管是萧行昀还是赵行昀还是王行昀……没有人会来求亲了。”
更深露重,张皓仪一个人坐在镜花池前,望着月亮发呆。她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夜里起了风,更显身影单薄。
李潜近日有些忙,在书房里一不留神看书看得晚了。他挂念着夫人,心想若回去太晚会扰了夫人休息。于是便匆忙起身,准备回房。
回去的路上,经过小花园的镜花池,他看到他的夫人正静静地立在月光下,满面愁容。
“夫人这是怎么了?”李潜急忙赶过去。
张皓仪没有看他,只呆呆地望着月亮。
“你还记得安安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吗?”
李潜扬了扬眉,不知他夫人为何提起了这事儿。
他当然记得。
那年李郁安不过四岁,他们一家进宫面见天颜,回府后小郁安便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浑身起满了青紫可怖的斑。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病,是否具有传染性。
那时候所有人都避而远之,唯独他们夫妻俩整夜整夜地守着她,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
或许是他们的诚意感动了上天,又或许是女儿的命数未尽。
他们遇到了一位游医,治好了她。
听说,当时同天进宫的还有一孩子,也患了同样的病。可是那孩子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他死在了那一年的冬天。
张皓仪每每想起这事便心有余悸,她轻声道:“嫁给太子,可不是嫁给一个普通人……”
“而是嫁给皇宫。”
皇宫,权力与阴谋的中心,是只要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之地。
“不相干的人都有可能被卷进那些尔虞我诈之中,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更何况是太子妃那个位置呢?高处不胜寒,若是在那宫墙里没有人真心待她,没有人护着她,没有人帮着她……她又该如何安然度过一生呢?”
李潜没有说话,某种程度上他其实是认可夫人的。
曾经他的父亲与□□皇帝亲近,几乎以兄弟相称,才有了那份孙子辈的婚约。可是时过境迁,那个位置上的人早就变了,境况也早已不同。当年的约定却要将如今两个毫无情意的孩子硬生生绑在一起,实在是太过勉强。
他如何能狠下心来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送进如今暗流涌动的宫中?
他搭上了夫人的肩:“夫人放心,我也不想我们的安安,有身不由己的那一天。”
“可是既有婚约在先,就不会有他人前来求亲。”
“谁说没有的?”
张皓仪的眼睛亮了亮,仿若坠入星辰。
她惊喜地抬头:“夫君心中可是有了人选?”
张皓仪虽是疑问的语气,嘴角却不合时宜地翘了起来。
鱼儿上钩的表情,他看了这么些年,却也不腻。
李潜伸手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看向那双同初见时一般明亮狡黠的眸子。
“我与夫人,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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