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日当天。
李郁安难得的没有早起。不过,只是起得晚了些,也不能算是睡了个好觉。毕竟令人不快的梦接二连三,甚至梦到了那只取她性命的恶鬼。
再然后……就梦到了小时候。她站在风声萧瑟的猎场,看见那骑着马肆意潇洒的少年。
“你以后要做太子妃。”
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仿佛带给她无尽痛苦的呓语。她猛地睁开眼,终于从那个冗长噩梦中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后背已湿了一片。
正巧这时候,忆梅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她稍稍探头进去,却看到她家小姐还愣愣地坐在床上,于是小心翼翼将门合了一些,自己从那狭窄的门缝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忆梅见李郁安面色苍白,担心上前询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李郁安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有些惊魂未定。缓了缓,看到眼前忆梅稚嫩却灵气十足的小脸,终于彻底回过神来。
窗外的天已经大亮。
她摇了摇头:“没事,做噩梦而已。”
忆梅听闻便也放心地笑了起来,说道:“小姐许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这会儿时辰还早,小姐若是觉得疲乏,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李郁安摆了摆手。
不睡了,已经彻底清醒了。
再睡下去,怕是又要被扯进那些无边无际的噩梦。
起床宽衣洗漱后,忆梅开始与她简单介绍今日笄礼的流程。兴高采烈地讲到一半,李郁安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开口问道:“阿姐会回来吗?”
忆梅的语气略有遗憾:“回不来了,大小姐早些时候托人带回了家书,她此时还在泉羚城呢。”
“泉羚城……”李郁安喃喃道,“离肃京很远吧。”
忆梅点头:“是很远,边陲的一座小城。”
李郁安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她与阿姐感情深厚,自是不必多言,即使李望锦早早离家,随军作战,但常往家中寄信,那寄回的一封封家书里最长的篇幅都是在问她这个小妹过得怎样。
只是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她由不得自己,嘴上说着无事,心里却是分外想念阿姐。
忆梅更是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大小姐的往事。作为长女,李望锦从小性子便沉稳一些,安静内敛,像她们的父亲。她们相差六岁,李望锦却对她这个小时候十分调皮欠揍的小妹颇为疼爱,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先供着她暂且不提,连当年阿姐的竹马,也就是她的现任姐夫送给李望锦的礼物,她阿姐都毫不吝啬地送给她玩。
不过这也归于当年她阿姐多少迟钝了些,对男女的感情木讷了些,看不懂人家的心意。
最后还好她姐夫锲而不舍,她阿姐才慢慢悠悠地反应过来。于是,这才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夫妻俩人浓情蜜意,姐夫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随着阿姐。后来便一起并肩作战,战无不胜。只是天妒英才……李郁安想到这里,心里酸涩,梳着发的手停了下来。
“冯修远也在吗?”她踌躇着问道。
忆梅面上浮起笑意:“当然在,姑爷什么时候离开过咱们大小姐啊。”
李郁安默不作声。
上一辈子,她那短命姐夫,死在了他二十四岁那一年。
也正是那一年,大蜀的军队连连告捷,她深入敌营擒获了北匈王的亲弟弟与亲儿子,回朝后她们姐妹二人加封进爵。
李氏名满肃京的一年,冯修远永远离开了她的阿姐。
前院渐渐有了嘈杂人声,宾客已陆陆续续到场。
及笄礼的主人便是李太尉夫妇二人。按着规矩,他们须在东面台阶处迎宾。今日夫妇二人皆着盛装,服饰黑红相配,张皓仪作为笄者的母亲,同时作为太尉府独一无二的女主人,身着一身绯红深衣,绘有五彩斑斓的山雉图样,腰间一条深重玄色绅带,显得庄重优雅。
李郁安已换好采衣,坐在房间里安心等待。忆梅在一旁搓着手,激动又欣喜,竟比她还要紧张。
“小姐,今日来了好多人!”
李郁安应付着“嗯”了一声。来的都是李太尉和夫人的诸亲好友,和她没太大关系,所以她心中并不在意。这几年一心沉浸于练剑习武,她在这偌大的肃京也没交下几个知心朋友。
这种重要时刻,便忽然想起了那个人。
也就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句“徒儿成年的那天,为师怎能不到场?山高水远,我也会回来。”
她有些恍惚,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落在眉眼间,阴影盖住眼里转瞬即逝的失落。她总能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深呼吸,调整表情,很快她便神色如常。
连阿姐都没办法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更何况是……整整五年都音讯全无的他呢?
谈话间,笄乐奏起,丝竹管弦之音宛转悠扬。
吉时已到,笄礼正式开始。
李太尉与夫人坐在主人位,华服加身,笑容满面。
主人心情甚好,周围人也少见他这般眉眼舒展的模样。起身致辞时,字字铿锵,每一句都透露着喜气。
“今日小女李郁安及笄,李某在此郑重感谢各位宾朋佳客莅临。”他顿了顿,似是做好准备提了一口气,声音高昂道,“笄礼,正式开始!”
李郁安着素雅采衣,步履从容,自屋内走出。正堂外的宾客已满满当当,各就各位,虽都是父亲和母亲的熟人,但平日大家各忙各的,来往不算多,李郁安看着也都有些眼生。
她向所有的观礼宾客行揖礼,青丝散在身后,更显皮肤白嫩,身周萦绕着淡淡花香,周围宾客无不感叹李太尉的小女儿出落得明眸皓齿,落落大方。
今日来的宾客皆是名望贵族,高门大户,出手一个赛一个的慷慨阔绰,送来的及笄贺礼几乎堆成了小山丘。
行过揖礼后,李郁安便朝向西方,端端跪坐于圆蒲之上。按照礼仪,赞者应为其梳头。
赞者是从小照拂李家女儿长大的宁娥,原是夫人张皓仪的陪嫁婢女。夫人自小便跟在她身边长大,情分深重。宁娥或许是早早操持家务的缘故,一直稳重细心,鲜少出差错,跟着夫人到了太尉府后,人人也都称其一声“宁婶”。
宁娥为二小姐仔仔细细梳过头后,按照既定的流程,笄者应换跪坐朝向,正主盥洗净手。
“请正主为将笄者加冠笄。”
主持弯腰奉上一块儿桃粉罗帕和一支样式较为简单的素色发笄。接着,高声吟唱祝辞: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夫人走上前,接过那支发笄,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头加笄,像小时候为李郁安解辫时那般,生怕扯痛了她,动作极其温柔。
明明这些繁琐步骤上一世都已经历过一次,此时心境却大不相同。李郁安想,当时的自己是怀着那般雀跃的心情,兴奋沉溺于即将长大成人的欣喜。
可现在,她心静如水。身边是她的至亲,她只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宁娥稍稍为她正笄后,看她出神,手放下来时便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李郁安有了感觉便抬起头,看到宁娥朝她颔首微笑,立刻回过神来,缓缓起身,跟随宁娥回房内更换素衣襦裙。
第二套及笄礼服是色彩淡雅的青绿襦裙,裙身绣有云雀,绣工精美,以致云雀栩栩如生,似是展翅欲飞。李郁安走出屋后,需绕一圈向宾客展示,继续作揖行礼,礼毕,她跪坐在方才的圆蒲之上,正式跪拜。
父母端坐于高堂。
这一拜,拜的是感谢父母养育之恩。
李郁安眼圈微微泛红。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画面中她凤冠霞帔,轿辇在外等候,父母皆跪在她身前,她着急去扶,却被身边陌生侍女慌忙拦下,只称“不合规矩”。
而后,入了宫,再见自己的父母,须得层层报备,尤其艰难,比得上当年随军跋山涉水。
祝辞吟颂:“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李郁安回过神,余光瞥见母亲的眼角也有些微微泛红。宁娥动作轻柔地为她摘去发笄。主持奉上发钗,那是一支宝榴翠羽钗。翠鸟的羽毛呈清透的湖蓝色,透着幽幽蓝光,配以金银宝石,鲜红榴珠点缀,绚丽夺目。母亲很快整理好神情,徐徐上前,取过发钗,将那支宝榴翠羽钗轻柔地插入她的发髻。
她抬头,对上母亲温柔无比的眼神。
第三套是样式端庄的曲裾深衣。李郁安着雅白深衣,气质出尘,袖口一圈深红镶边,绅带也选用深红。身姿窈窕,娉婷袅娜。
祝辞继续:“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姐妹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李郁安身着深衣,同样的绕一圈,作揖行礼。再回到笄者席,行二拜礼。
二拜,拜的是感念师长与前辈之教诲。
她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想到了她的小师父。她那个当师父当了一半就跑路去从军,接着人间蒸发的小师父。
母亲接过飞雀宝缕金花钗冠。去发钗,戴钗冠。钗冠有四只金边飞雀,皆口衔粉白玉珠,冠身镶大珠花十二枝,小珠花十八枝,花样繁美,流光溢彩。戴好钗冠,李郁安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缓缓起身回房,接下来便是最后的拜礼了。
最后一套是大袖礼服。李郁安着深红大袖礼服,宽衣广袖,雍容大气,她头戴钗冠,行三拜礼。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这三拜表的是护国忠心。李郁安头磕下去的时候,眼前浮现了上一世的金戈铁马。望不到尽头的草原,黑幕降临,寒风呼啸,冷气钻进人的衣袖,沁入人的骨髓。喊杀声不绝,被鲜血浸湿的大地,如麻袋一般坠落,又堆叠在一起的尸体……
她拼了命护的国,护他高家的国,高家的天下。
最终却也是,为那姓高的人而死。
“礼成。”
十五成年,笄礼过后,就是真真正正的大姑娘了。对于李郁安来说,前尘往事也应尽快放下,不该再被其困扰。
她告诫自己,须得大步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向新的人生。
可她想不到的是,弃旧从新岂是心里想想、嘴上说说那样简单?
想要彻底放下那些过往的恩怨与仇恨的,还是得——
付出些什么代价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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