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安认得那个提着空笼子的人。他的周围皆是身长八尺的壮汉,偏那人瘦骨嶙峋,佝偻着背,如一截从树上掉落的枯枝,与周遭众人格格不入。

    那是明鉴台的鉴令主——胡澈。

    那么他身后那群身着制服的人自然便是……

    李郁安心中已有定数。

    “明鉴台。”

    明鉴台自□□皇帝开国之初便已设立。当时朝政体系尚未健全,便设立此机构行使监督、劝谏之职能,后来朝政体系渐渐成熟,有了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各司其职,掌行政、军事、监查之权,于是明鉴台仅仅存活了不足二十年,之后便被取缔了。

    直到蜀昭帝即位,下了令人惊奇的一道指令——重启明鉴台。

    谁也想不到,明鉴台竟然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这次重启,与曾经的局面大不相同。明鉴台与三公并存,虽说明鉴台的职能表面上变化不大,实际却已直属皇帝管理,人员构成皆由皇帝亲选,且其中事务不能有任何人插手。

    其他大臣没有合理的立场来评判明鉴台,明鉴台却可以正大光明地监视着他们。

    李郁安咬紧了牙关。

    如果说鬼侍是皇帝身边的一把刀,那么明鉴台便是皇帝无处不在的眼睛。

    一个在暗,一个在明。

    一个替天子除去不该存在的人,一个替天子发现……那些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人。

    李郁安疑惑不已,明鉴台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地?莫不是有什么任务?

    可这疑惑刚冒了个尖儿,便被一声响亮的哭嚎吓得颤了颤。

    另一边,应是林子的入口,一个身着明鉴台制服的男人提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走进了他们的视野。

    李郁安皱了皱眉,这小孩儿有点眼熟啊。

    那小子张着嘴扯长了嗓子嚎哭,嘴上还叽里呱啦个不停。但……不像是中原的语言。

    她心里一惊。

    这听着,竟像是北匈的某种方言?!

    李郁安瞪大了眼睛。这孩子是北匈人?!

    落在明鉴台的手上,不论有何原因,这孩子都非死不可了。李郁安一咬牙,想也不想地便准备冲出去。手腕上的力却丝毫未减,那人一把将自己扯到了身后。

    她就这么隐在了昏暗之中。听到冰块儿似掉落的两个字:

    “住手。”

    身前的人,将她留在了隐秘暗处,自己却不疾不徐地朝着那无遮无挡的白光之中走去。

    众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停住了脚,一个两个如临大敌,不出意外地抽出身侧的剑。刀剑之声不绝于耳,领头的胡澈却眯了眯眼睛,猛然抬起一只手,阻挡住身后那群豺狼吃人的架势。

    朝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人谄媚一笑。

    胡澈叫他——

    “巫将军,别来无恙啊。”

    一瞬间风拂过大地,掀起草浪,绿叶纷飞。李郁安藏在阴影中的身躯猛地一震。

    那个已经逐渐淡忘的名字,跨过整整一世的距离重新落在眼前这片土地上。

    仿佛只一眨眼便成为她新的梦魇。

    因为距离较远,她其实听不太清他们的谈话。也不知怎的,唯独那一句恰到好处,钻进了她的耳。

    “巫将军……”她无声默念这个名字,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那一边,明鉴台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似乎丝毫不觉惊讶,手上的剑也未放下。胡澈脸色却是变得极快,竟看出几分尊敬的神情。他的嘴角噙着讨好似的笑意,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不过……始终不敢真的抬眼,朝面前的人看去。

    他的目光偏向一侧,背仍然佝偻着。

    “难得见明鉴台如此大的阵仗,可是有要事在身?”那位巫将军先开了口。

    胡澈笑着应道:“圣上有令,一刻也不敢耽误。”

    “既然如此,那便快些去吧,别让圣上等急了。”

    胡澈没动。

    他身后的人便也不敢动。

    原因只是面前这人话虽如此,却一动不动挡着他们的路。

    “巫将军这是……”

    “明鉴台办事,带着个小孩子多不方便。”

    此话一出,胡澈四处飘忽的眼神终于定住。缓缓移向那人的脸。

    “不如将孩子交给我,你们办你们的事去,我也不会插手。”

    语气温和,如老友见面相谈。

    但分明容不得商量。

    鬼侍与明鉴台的关系向来尴尬。虽说都是听圣上之命,为圣上做事。但圣上一直以来想让二者互相牵制,以此平衡,防止未来某一方势力过大,脱离其掌控。

    所以,二者的关系自然好不到哪去。

    而鬼侍与明鉴台各自的长官,一个巫戈,一个胡澈,虽都是圣上信任的臣子,但到底巫戈是从小跟在圣上身边训练长大的,亲疏有别。圣上的一颗心不偏不倚,却正正好在最关键的时刻总是偏向了巫将军那一边。

    因此,胡澈便也不知不觉低了巫戈那么一头。

    巫戈朝他要人,他觉得自己没得选。

    况且……

    “一个北匈贼子罢了,巫将军想要,便给了巫将军罢。”

    胡澈笑容满面,朝身边的人挥了挥手。

    几句话的功夫,身旁的几位壮汉便将那吱哇乱叫的北匈小孩儿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他。

    神色无一不惶恐。

    除了那个北匈小孩儿。

    那小孩儿自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便迅速闭上了嘴,转而脸上浮现一副惊喜交加的表情。

    不远处,李郁安皱起了眉。

    他们是认识的。

    她不解的是——巫戈竟然认识北匈人?

    他是鬼侍的领军,听皇帝之名暗中处决,按理说只会接触朝中的人,哪里来的机会能认识北匈人?

    她正眉头紧锁,纠结此事,另一边看样子却是不疼不痒寒暄了几句,巫戈三言两语便打发了明鉴台的人离开。

    等到人散了,他才重新又回过头来,看向她的方向。

    李郁安心里一紧。

    他笑起来,连带着眼睛一起。

    “这里已经安全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乘着风似的落到她眼前。她却如笼中困兽,双目赤红,一只手握紧了身侧的剑,另一只手不由自主抚上胸口。

    安全?

    清风拂过,李郁安散在耳边的几缕发丝扬起,她站在阴影之中,朝着那青天白日下的白衣公子轻笑了一声。

    巫将军,一箭穿心是什么滋味?

    你可想感同身受?

    太尉府的宾客已经散了。

    家仆们忙着收拾,忙着将那堆叠成山的及笄礼物一一收好,仔细在簿子上记下送礼人的姓名,按照府上的要求择日送些谢礼过去。

    众人忙碌着,所以一时也没注意到李郁安面色苍白,活像一缕游魂,眼神涣散地飘了过去。

    李郁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府的。

    她几乎目不斜视,手脚僵硬,行尸走肉似的朝自己的房间缓慢走去。然后,重重关上了门,将一切喧嚣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房间里静谧无声。

    李郁安轻靠着门,若仔细去看,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做到了。”

    上一世,她死于一箭穿心。死亡是什么感觉,她永远记得。

    皮开肉绽,身体被贯穿,心口处传来剧痛,那种仿佛身体全然被撕裂般的痛苦实在难以承受,直至全身麻木,手脚冰冷,眼睁睁看着生的余力随着汩汩涌出的血液,一点点消失殆尽。

    意识消散的前一刻,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坠落,就这么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那便是死亡的感觉。

    无声无息,如一潭永不会在起波澜的水,不情愿,不甘心,却还得眼睁睁看着一切就这么彻底归于寂静。

    李郁安双腿逐渐难以支撑,仿佛肩上有千斤万斤的重量。她跪倒在门前,开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顺着发丝滑入衣领,黏腻一片。

    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一排梨花树,藏在翠绿之间的点点雪白,如诗如画,而她无暇观赏,只能听到那个置她于死地之人的姓名。

    “巫戈……”

    那人笑着朝她招手。

    “这里已经安全了。”

    他是怎么能够……说出那句话的?

    那一刻,李郁安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她的眼里全是那被逼上绝境的最后一幕,恨意滔天,已彻底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只知道,他是取了她性命的恶鬼。

    而等到她再反应过来之时,她手上的剑已经结结实实地刺进了那人的胸口。

    鲜血涌出,顺着她的剑锋,滴落在地上,仿佛轻易便染红了她目光所及之处。

    面前的人终于露出了瑕疵,她忍不住想,那滴水不漏的面具后会是怎样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她冷笑着说出了那句话。手心不慎沾上了血,她立刻放开了手,身前那个刚过她膝盖的小鬼头用力推了她一把,嘴里又开始叽里呱啦蹦些她听不懂的话。

    那小鬼或许是怕她再出手,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灰黄色的土全部朝她撒了过来。气味难闻,散发着某种苦涩的药味儿,她慌忙中捂住口鼻。

    再一转头,面前已空无一人。

    她一阵恍惚,也不知那小鬼头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拖着巫戈重伤的身体,一眨眼便消失在她眼前。

    她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本以为这一剑刺下去,会让她心情大好,有如曾经战场杀敌那般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可是,一切却并不如她所想。

    她觉得——

    她好像并没有因此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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