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风絮,近来缚愉有些嗜睡,便想着制些物件儿提神醒脑。
前阵儿定国公思绪不宁,缚愉授母亲意去父亲书房送安神汤,后随意在博物架上无意瞥见《燕居香语》一书,向父亲借了回来。
此香名为《双井陈韵》,用以沉香、丁香、郁金香、龙脑香作配入香。荷囊里的香料是缚愉亲自配的,她依着古籍上的记载用量分毫不差。
只是古书上的配方是将这些料研磨成粉,然后制成香饼用。缚愉嫌太过麻烦,用铜权称了克数,将这些物料直接放入荷囊中,其味道清逸提神。
中秋宴上,嘉善公主瞧着她身上佩戴的荷囊,夸赞了句其气味好闻,目光间流露出喜爱之意。缚愉暗自记下,回了府依着古书上的方子,配了款适合公主的香,如今另外一只荷囊还搁置在妆奁中。
缚愉浅浅扫着这些用料,定晴一瞧,分明龙脑香她未曾用剂这般多。
“可是龙脑香用量过多?”缚愉若有所思般开口。
素书郑重回应道:“姑娘,正是。它本具有开窍醒神,清热止痛的效用,但若用量过多,常贴身佩戴,可致肌肤瘙痒溃烂。”
早年素书还不曾为奴时,随父亲上山采药去镇上的药铺变卖,换些生计钱。恰有一日,她去卖草药,在药堂巧遇因龙脑香用量过多,致肌肤溃烂的病例,又在与药童的言辞谈话中,识得何谓龙脑香。
“姑娘,这荷囊会不会被人动了手脚?”素书踌躇将心里头的话道出。
古籍上的方子向来是前人实践,出不了差池,方记载流传下来供后人享用。
白日里缚愉佩戴不曾摘过,能经手的便只有清樾苑里的下人,往近了说,照顾她日常起居的贴身婢女素书与素灵以及李嬷嬷,方有机会触碰。
素书与素灵是外祖父给她的,自幼服侍在缚愉身侧,李嬷嬷是杨氏派的教习嬷嬷,皆排除异己之心。如此来看,荷囊离身只在九重鲜,也是那时最有嫌疑被投放物料。
可真是今日那男子所为么?缚愉隐隐绰绰觉得另有其人,这般巧合之事,及易让人陷入管中窥豹的境地。
这会素灵苦着一张脸入了屋内。素书注意到她,问了句她为何这般模样。
素灵叹了口气,丧气道:“表二姑娘身边的小琴在门外求见。”
“素书,去将我妆奁中的另一荷囊取来。”缚愉又从案几取了张宣纸,将碟中的香料包了起来,收入袖中。
接过素书递来的荷囊系在腰际,才让素灵唤小琴进屋。
小琴低着头恭敬道:“大姑娘,我家姑娘说您将马车留与她,因此她担心您回府过晚,我家姑娘又犯了头疼的毛病,便派奴婢过来看大姑娘安然回府了么。现如今见到大姑娘无恙,奴婢即回去复命了。”
缚愉唤来素书将梳妆台上的金漆盒拿过来,从里头挑了两支金钗与她,“劳表二姑娘惦念,这对钗子很衬表二姑娘,你带回去。即是不舒服,可是唤过郎中了?”
“不曾,姑娘说是老毛病了,不兴惊动老夫人。”
是了,老夫人知晓合该担忧。
“那你便快些先回去照顾你家姑娘。”
小琴方才抬起头颅来,从素书手中接过盒子,目光却流转到缚愉腰间,一站一坐间的当口,一枚绛丝打籽绣荷包暴露在众人眼中。“奴婢告退。”话落,头颅又低了下去,较之前更低几分,出了屋。
屋里一时静谧起来,平时爱叨磕的素灵现下出奇的沉寂不语,空气中流露出几分微妙因子。
蓦地,缚愉轻笑了声,在落针可闻的室内尤显突兀。
“素书,替我备好水,沐浴。”缚愉吩咐着,又道:“将我身上这件衣裳另行放置一边,勿要被水沾湿。”
内室里,隔着风屏,水汽氤氲中一女子阖目,素书候在一旁等待指令。
“姑娘,可是猜到是何人所为?”
水雾朦胧间,缚愉的五官模糊不清,她鞠起一抔水,玉手松开,水滑落凝脂,后随着桶中人的动作流荡起漾。
“素书,你向来聪慧,连母亲身边的李嬷嬷都夸赞你稳重机灵。如今,我将这个问题抛给你,你与我说,嗯?”
“今日有机会接触荷包的除去我和素灵,只有捡到荷包之人以及…表二姑娘。”
“奴婢斗胆猜测是表二姑娘所为,往往嫌疑最大的,有可能是声东击西。今日在九重鲜,表二姑娘央求姑娘您换了新衣裳,那时荷囊便离过姑娘的身体。而这个空档,便有下手的机会。而时辰这般晚,表二姑娘派小琴来,像是想确认些什么。”
缚愉长叹一声,低喃道:“你与我想的不差分毫,不谋而同。罢了,待查证过后若真是她所为,此事再禀了母亲。”
缚愉又嘱咐她唤个机灵点口实严的小厮,到夙王府传个话,说是她想见见今日挑事之人,可否安排好时间。
素书应承下来。
“你出去罢,有事唤你。”
素书知晓姑娘内心不好受,她向来厌烦高门大宅中的尔虞我诈。自回京后,姑娘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少了。应声退下,留下空间让姑娘独自呆会。
待净室中只余她一人,缚愉这才放空神思,往日一桩桩一件件事浮上心头,果真是应了那句:“剪不断,理还乱”。1
“师父,宽宥待人甚是难于上青天呢。”缚愉喃喃自语。
缚蓁蓁幼年深陷不幸中,后得了祖母庇护,原是是不幸之人,得到救赎后,不应心存善念么?
不过可得感谢她的表二姑娘身边可是有个得力助手呢。恰是婢女太过谨慎,缚愉便是捕捉到那抹慎微的目光,掠过别在身上的荷囊。纵使那婢女掩饰的极好,可凡事全则必缺,极则必反。
在静谧的空间里,缚愉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黑眸异常莹亮,“希望不要是你,我的表姐。”
可真不要让她查到是二表姐所为,否则祖母夹在中间很为难呢。
“嫂嫂送了什么给你?”蔺谌钰好奇的发问,话一甫毕,伸手欲要打开盒子看上一看。
“想与猫的下场那般?”
君夙启仍旧阖眸,语气里毫无波澜。
蔺谌钰哑然。
……
冷月挂高枝,镂空的雕花黑漆窗桕中渗入斑斑点点细碎的月白。
处处透着古韵古色的室内,绕过白玉曲屏,只见得金色楠木贵妃榻上躺着一位女子,靡颜腻理,双目紧阖。
只是榻上之人睡得并不安稳,女子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的拥着锦衾而坐。
“娘娘这是做噩梦了?”侍女听得动静推了门入内,给屋内掌了灯,取过软枕,扶着她靠坐床头上。
只见床榻上的女子抚着涨痛的脑仁儿,因着口干,嗓音染上几分嘶哑,朝侍女问道,“嗯,几时了?”
侍女瞧了眼刻漏,“刚过寅时,娘娘还可再睡会。”
榻上之人没了睡意,径自下了榻。侍女见状,吩咐人端水进来,伺候主子洗漱。
小轩窗外梅花紧簇,傲然怒放,非时裛裛香。佳人独自倚窗而望,不禁吟出:“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2
原是娘娘思念郎君。
郎君秉旄仗钺、干戈出征数月,近来娘娘睡不甚安,膳食用的愈发少。她们这些奴婢可是看在眼里,心里忧心忡忡。
“娘娘,清晨雾霭沉沉,仔细身子着凉。”侍女言罢取来鹤氅披在她肩际,又递了个精致的暖手炉在手中。
“今日已是春分时节罢。瞧这枝头的梅花开的多绚烂,璟颐有寄家书回来么?”
她也不等侍女回应,凝着枝头绽放着五福的梅花,手心贴在微微凸起来的小腹上,自顾自道:“璟颐带兵出征时,恰是秋季,冬去春来,如今战事吃紧,不知他何时归府…我和孩儿都很想他。”最后一句很轻,轻到微风一吹,音散了,却不知始终萦绕在谁心头。
书案上的公文久久未曾翻动,君夙启的指腹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腕骨间的檀珠,薄唇抿成直线。
他方才又做了场梦,梦中的女子一如那日般的梦境,面似敷薄雾,叫人瞧不清。但女子口中那句缱绻缠绵的“璟颐”,分明是他的表字。
自打古缘寺回府来,已连做两日诡异的梦。上一次做了那般荒唐梦,也就罢了,不成想今日梦境中那女子竟是有了身孕。依着梦里的情景,恰是女子话里行间流露出绵绵情意,且她是自己的王妃。
君夙启不由想到缚愉,却也很快将此想法泯灭,缚家大姑娘一向是明媚无邪的,她身上不会萦绕着忧郁。
君夙启一向不信鬼神之说,脑海中响起寂圆大师之言,他深邃的眸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银谷叩响书房的门,得了指令入内。把今日当众挑恤滋事之人审讯的结果禀了主子爷,此事确是右相夫人派人所为。他们得了右相夫人的令,务必要让缚大姑娘臭名远昭。于是肇事者借着拾了缚大姑娘的荷囊,借机在达官贵胄众多的九重鲜生事端。
至于其中打的如意算盘,无非是想凭借官员的口,在朝廷上见天子颜,毁掉此桩婚事。
银谷又将缚大姑娘派人传话,与主子一并说了。
滋事者早已从官府关押至夙王府地牢中,待审讯签字画押,按律听候发落。
君夙启修长的指尖轻点腕骨,沉吟片刻,道:“让她明日巳时一刻到府上来。”
“另一件事办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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