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如墨,万籁俱寂。
京城郊外六十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个黑色人影在路边大树下停驻了身形。
坐骑狂奔一天一夜倒地不起,江洵弃马徒步疾行两个多时辰,已然力竭。
一身是伤的他以剑支地,背靠大树微微喘息。
力竭伤重,孤身一人,大批的追兵却只是暂时被甩下,这未来的六十里依然危险重重。
停下暂歇,江洵才发现腰间一处重伤皮肉又狰狞地翻了开来。
“刺啦——”
深夜寂静中衣帛撕裂声有些刺耳,江洵扯下一截里衣,神色如常地狠狠勒了几圈牢牢扎紧,平静地思索对策。
须得找个地方好好喘口气,若是能避过敌人耳目那就更好。
只是,这个地方最好能掩盖他一身血腥。
略作休整后他再次出发。
约莫一刻钟后,他看见了不远处有个庄子。
庄子里很安静,云曦打发下人们都去歇了,才带着贴身丫鬟腊梅往后面的汤池里去。
云曦喜静,常年身边就腊梅一人。
此刻她自己提着一盏小小风灯,沉默着缓缓而行。
风灯精致玲珑,檀木底座雕刻梅花,手柄状似一杆梅枝,底下流苏缀有绯色玛瑙珠子,随着云曦的脚步发出“叮当”之声。
只是,风灯不过两个巴掌大小,堪堪照亮眼前小小一处地方。
云曦脚步从容,层层裙摆在梅花灯柔和的光晕照耀下,像是缓缓摇曳着的盛开的花。
腊梅一手灯笼,一手小篮子,皱眉亦步亦趋跟在自家小姐身后。
“咚!”身后又一颗小石头被踢飞,知道腊梅火气压不住了,云曦轻笑一声,她放缓步子声音和煦地开口,“腊梅,想说什么就说吧。”
“小姐!”腊梅一脸气愤,“老爷和大少爷在战场上为国捐躯,如今您才刚除服不到一个月,那王家就敢撕破脸皮退婚,真不要脸!
老爷在世时,那王家少爷一副画本子里非卿不娶的深情模样,如今,老爷和大少爷还尸骨未寒呢就来退婚,简直、简直就是猪狗不如!”
腊梅想起王家夫人退婚时的嘴脸就恨得不行,最后气得说话都不顺溜。
微风里又传来云曦的一声浅笑,笑声柔和得犹如拂面的微凉秋风。
腊梅狠狠皱眉:“小姐,您还笑!老爷和大少爷阵亡的消息一传来,那老太太和二房一家就开始算计咱们大房的财产了,您守孝了一年,他们也算计了一年。如今,除了这庄子,约莫所有财产都要落入他们手中了,这可是您今后唯一的仪仗了,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云曦听闻却不曾答话,只低头了一眼手中灯烛的微光,语气有怅然也有怀念:“腊梅,这盏灯是我娘以前用过的,她不但蕙质兰心且精通商道,不仅把外祖父的生意打理得很好,还会一手极为漂亮的丹青,听我爹说起过,这盏风灯就是她自己画的样式,让工匠专门做的。”
“小姐小姐小姐!”腊梅急得跺脚,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您还有心思说先夫人的风灯?奴婢都要急死了!老太太虽然是老太爷的继室,不是您的亲祖母,可她若是以祖母的身份给您重新定门外表鲜亮内里腌臜的亲事,外人可是说不出一句不好来!奴婢见她三番两次引着二夫人娘家的那个少爷往咱们庄子上来,就胆战心惊的!那个少爷快十八了还不会自己吃饭,看见您还留着口水直直扑上来,若真要被老太太做主嫁给了他,小姐,你这辈子可如何是好!”
云曦刚要开口,却被腊梅突然间呜呜的哭声给吓了一跳,于是站定回身,看向腊梅。
她身量高挑纤细,五官精致,眉眼柔和,看向腊梅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烛光映照下仿佛还闪着星光。
腊梅被她温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渐渐止住了哭声,却依旧眼泪汪汪的。
云曦伸手摸摸腊梅的脑袋,小丫头也十四了,比她小上两岁,已经跟了她六年,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姑娘,眼下,圆溜溜的眼睛含着泪花,嘟着嘴一脸憋屈。
“莫哭,老天爷总会给人留一线生机的,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云曦宽慰腊梅。
她说话向来不紧不慢,嗓音清脆柔和,听着又有些内敛的低音,好似潺潺流淌的溪水划过耳畔。
腊梅终于收了眼泪,听她娓娓道来。
“王家之所以退婚,是因为觉得这门亲事已无助力也甚无好处,所以才要退婚了。”
“我之所以放任继祖母和二叔一家动作不断,一是还在守孝,二来也是为了看清王家的想法。借着一些身外之物就能看清人心,腊梅,我不算吃亏!
再者,王家名义上是退亲,可当时两家长辈只是口头言说,并未白纸黑字写下婚书。他们那副迫不及待甩了大包袱的样子,我也只当看看戏了!”
腊梅擦擦眼泪,想想还是无奈又惋惜:“那王家少爷之前待小姐还是不错的……”
云曦略略弯起嘴角,看向远处的一片漆黑,她笑得云淡风轻:“相识一场的三分真心薄如蝉翼,哪里比得上那沉甸甸的财帛动人心,王家是暗地里得了我那祖母的好处,才如此急赤白脸的。免予嫁去这样浅薄的人家,难道不是幸事一桩?”
腊梅心里同意,可还是担心:“小姐,老爷夫人留下的东西都被那边盯上了,您已然没了依靠眼下又失了财帛,可如何是好!”
云曦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梅花风灯的流苏,没遮掩脸上嘲讽嘲讽的笑意:“无碍,就凭他们……”
腊梅却觉得没那么简单,情急之下竟然打断云曦的话:“小姐,那老太太可是您名义上的正经祖母,她若是使了坏心眼……”
云曦用葱白的手指点点腊梅的脑袋,弯起眉眼,一脸忍俊不禁:“坏心眼?那个蠢少爷第一次来被马蜂遮了满头包,第二次被庄子上的几条大狗咬破了衣衫吓得当场嚎哭,第三次,我可是亲眼看见他掉进了水洼里,你暗地里还让赵妈妈男人用篙子使劲把他洼地里面戳呢!”
她说道最后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眉眼弯弯,神采灵动:“腊梅,到底是谁坏心眼呢?之前占不了便宜,以后更是如此!我手里有娘亲留下的财富,还有父兄留下的人手,只需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腊梅被云曦说着似乎终于放心了一些,可是隐隐还是有些慌乱。
小姐很像先夫人,聪慧又果敢,甚至小小年纪已然有几分豁达开朗,只是,她终究是失了倚仗的深闺小姐。
她再坚强,一年前也曾在灵前哭晕过去;这大半年也依旧悲伤难自抑;纵使现在已经人前不在落泪,可晨间依旧能见到濡湿的枕巾。
腊梅握着篮子的手紧了紧,手中灯火明明灭灭,似乎很难照见前路,但她抬眼看着前面纤弱的背影步履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心中渐渐安定。
两人走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到了一口小小的汤泉边。
这个庄子是云曦的母亲留下的众多庄子之一,在庄子西北角处有一口小小的温泉池子,约莫三丈见方,从西北百里地的一处泉眼连通而来。
腊梅每次来都要感叹一次先夫人的睿智和果决,根本不像寻常商户,气度涵养和眼光见识倒像是哪个高门大户养出来的贵女。
这座庄子原先主人花了不少心思,各处都设计得十分精巧,十年间价格翻了至少七八倍,觊觎者不计其数。
云曦脱下外衫,赤脚迈进温热的泉水中,坐在水中石凳上,让水流缓缓没到脖子。
“腊梅,我今日要多泡一会,你也莫要守着了,回去歇着吧,待会我自会回去,”云曦昨夜半宿未合眼,整理了母亲的嫁妆单子和父兄的财物,今日有些疲乏。
“哎,”腊梅应了一声,搁下篮子。
自家小姐在庄子上守孝整一年,把一众原本就忠心耿耿老仆家将管教得十分伶俐,她放心地走了。
她临走不忘嘱咐一声:“小姐也不要泡太久,奴婢过小半个时辰就回来。”
云曦嗯了一声,嘱咐腊梅把所有灯火都熄了,她想借着夜色将心中思绪再整理一番。
腊梅的脚步声远去,周围一片漆黑的寂静。
身子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云曦在静谧的黑夜中渐渐放松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过三日,她的谋划就会初见成效。
夜风轻抚耳畔,云曦早年一场意外让她有些畏寒,眼下全身暖和又舒适,她渐渐有了困意。
江洵悄无声息地潜入庄子。
西北方似有些微水汽,这里应有水洼或池塘。
他循着水汽辨别了方向,打算借池水躲过追兵并在借此地稍作休整,好一鼓作气回到京城。
很快找到地方。
略作观察。
夜已深,寂静无人。
纵身一跃,跳过石头围墙,江洵轻飘飘落入水中。
水花溅起,他刚要衔着一根空心的枯草茎入水,却突然瞥见黑夜中一双瞪大的眼睛,正惊惧不已地盯着自己。
有人!
隐约分辨是个女子。
江洵惊讶稍纵即逝,迅速游过去,在那姑娘张嘴惊叫前,伸手一把抓住将她狠狠拽进怀中,右手持剑横着她胸前,左手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姑娘柔弱得好似什么都不懂的小鸡仔,可在他的手捂上她脸的同时,竟然很识趣的自己闭上了嘴巴。
嘴唇闭合让掌心传来柔软触感,江洵却根本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他刻意用粗嘎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声恐吓:“不许出声,否则,杀了你!”
姑娘身子微微颤抖,但还是点点头,好像十分配合,但江洵很明显听见姑娘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
他微微皱眉。
无意打搅冒犯,但若是对方不配合,他也不介意会下重手。
正想着要如何处置这意外多出来的姑娘,不料她看似站立不稳趔趄了一下,脚却不知踩了水底哪里机括,江洵站立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漩涡。
身子被水流漩涡卷住,江洵禁不住狠狠摇晃了几下。
随后,被他挟制的姑娘竟然像一尾灵活的游鱼瞬间脱离了她的掌控,熟练借着水流逃脱而去。
江洵虽然重伤力竭,但还是马上稳住了身形。
有点意思!
江洵眯起眼睛,盯着后背紧贴池边、眼神防备盯着她的姑娘,稍稍举起手里的长剑,以示警告。
他眼神有些冷,狭长的凤眸带着杀意,长睫翻卷如刀锋,眼角还带着一些惯常的狠厉!
俊逸的脸庞原本带着干涸的血迹,此刻更是杀机重重!
姑娘却好似根本没注意他的脸,视线却在看见他剑柄的一瞬间突然间起了变化。
然后,江洵发现她的视线一直往下……
手不自觉摸向腹部。
不好,被漩涡一卷,伤口再次崩裂,血流如注!
血腥味太浓,恐怕没入水中也瞒不过追兵了,再逃又已经力竭,得另想他法。
就在江洵思索之时,那姑娘眼神闪烁了一下,竟然开口了:“你伤得太重,我……应该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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