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两个贴身侍奉云嫣的,是打她三岁起就留在身边的绿意和素檀两个大丫寰。除却之前老了的奶嬷嬷张氏,若论忠心,这两个丫寰再没别人可比。
姜谦决定信绿意一回。
这边万怡堂内,姜谦命陈正谱拿了脉案来,那边华祝苑里,周燕珠便得了消息。
周燕珠高明就高明在,事事留有后手。知道云嫣的贴身丫寰告了自己一状,周燕珠早就在那儿等着了,暗笑道:“小娼妇,倒有本事揭挑我?”
言罢,周燕珠命贴身婢子莺儿跟着,便往万怡堂去了。
到了万怡堂,只见姜谦正端坐在八仙桌前,由陈良医伺候着一页页翻看云嫣的脉案。陈正谱吓得脸黄,待姜谦问时,便朝周燕珠看去。
却见周燕珠只在门口站了,也不进来。她见姜谦正聚精会神,并不理会自己,便只呆了半刻钟,撤身走了。
待到晚上,姜谦也不带随身小厮,径自来了华祝苑。只见他面色阴沉,一声不吭,直走到里间上首坐下。
周燕珠屋里丫寰慌了神,忙上前奉茶。姜谦独不见周燕珠动静,扬声问:“夫人呢?”
莺儿回道:“夫人身子不适,正在东梢间里歇息。”
姜谦听说她身上不好,只得抬脚去了东梢间。只见周燕珠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偷偷抹眼泪。
见她哭着,姜谦无奈,走过去问她:“这是怎么了?”
周燕珠眉眼透着哀凄,低声饮泣道:“方才侯爷吩咐陈良医拿嫣儿的脉案,看也不看妾身一眼。侯爷定是以为妾身薄待嫣儿,对妾身失望。侯爷不知道方才,妾身浑身如坠冰窖……”
姜谦下午看了半晌脉案,并没看出所以然。原打算问清周燕珠原委,并着她多找几个郎中替云嫣调理。眼下被周燕珠这么一闹,倒是噎了一噎。
周燕珠睃了一眼姜谦冷凝的脸色,楚楚可怜地问他:“侯爷要知嫣儿的饮食禁忌,为何不问妾身?”
姜谦语凝,不解其意。
只见周燕珠说完,转身从自己妆奁旁贴身用的小匣子里,摸出一摞小册子来。
姜谦接过来一看,厚厚的一叠小册子,竟都是周燕珠亲手为云嫣抄录的食材相生相克和药食禁忌,并各种药方。
又听得周燕珠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侯爷,若论药方,妾身不知寻过多少。这些册子里头,全是各方神医圣手给嫣儿开的调补方子。有太医院的医正、药房郎中、云游至京城的神医,妾身一一整理,亲手抄过。陈良医的脉案,尽采各家所长。若要妾身另寻良医,只怕妾身难为……”
姜谦面露疑惑,仔细翻看那册子,竟是京城上下、远近府道的名医良师为云嫣开的食药方子。这才知道周燕珠早就四处托人,为云嫣寻医问药。陈良医的食疗之道,更是集各医家之大成。若说对云嫣的病上心——不,应是殚精竭虑——没人比得过周燕珠。
姜谦心下暗暗惊叹,感喟道:“便是太医院的方子和脉案,也没有如此周全!没有想到,为了嫣儿的病,你竟花了如此多的心思……”
姜谦话说到一半,周燕珠已是泫然欲泣。她抬手偷偷拭眼角,不经意露出一个红肿的指头来。
姜谦一滞,捉了周燕珠的手问:“这手上是怎么了?”
“不打紧……”周燕珠忙把手往袖子里藏,“不过是教纸镇落下来打了一下……”
姜谦却扯过她的手,细看那发红的指关节,心疼不已:“燕娘,抄方子的事,以后还是教陈良医来吧……难为你了,燕娘……”
一句“燕娘”喊出口,周燕珠便知姜谦信了。姜谦贯是心慈面软,她稍稍装一装委屈,定教他意惹情牵,不在话下。
疑虑隔阂一消,周燕珠便打蛇随棍上,委屈道:“侯爷何谈为难?但凡嫣儿的事,妾身不敢不细致。只是不曾想,竟教嫣儿误会了……”
姜谦已拉过她,拥在怀里,道:“倒不是嫣儿误会。是她身边的小丫寰,多虑了……”
周燕珠身子一滞,眉目楚楚道:“嫣儿尚小,院儿里的下人不知勤勉服侍,竟成日想些没影儿的事。侯爷可不要纵着才是!”
姜谦微顿。他还真没往那处想:绿意那丫头难道是存着心挑唆?
又听周燕珠道:“也不知是谁,上一回教唆嫣儿偷点心,这一回又在侯爷面前乱嚼舌根。她如此处心积虑,搬弄是非,成日里在侯爷面前露脸,莫不是心存着妄想吧?”
姜谦三十未央,正是龙精虎猛之年,生得又是风流倜傥。府内丫寰媳妇,莫不真心倾慕,想借机上位的不在少数。
姜谦突然怒从心头起,恨恨想,他若听信了绿意这丫头的谗言,与周氏生了闲隙,闹个夫妻不睦,令内宅生乱,倒是给了小人以可趁之机!姜谦做侯爷的根基本就不稳,传扬出去,有人在圣上面前参他个内惟不谐,岂不冤枉?
果真岂有此理!姜谦越想越气,遂扬声道:“来呀,把西跨院儿里绿意那贱婢拖来,打她二十板子!”
周燕珠闻言一凛,忙劝道:“侯爷息怒,侯爷息怒!侯爷以仁慈御下,府内上下皆知。切不可动大动干戈,坏了侯爷清名……依妾身愚见,嫣儿身边有这种谗言惑主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肃清嫣儿身边的小人,只肖交给妾身,改明儿找个人伢子来,发卖了出去便是……”
姜谦翻心一想,也有道理,便叹道:“燕娘,你就是心太慈和!也罢,趁早找了伢子来,打发出府!”
不得不说,云嫣有个绝顶高明的后娘。这比打骂如家常便饭的法子厉害太多了。
绿意被发卖时,云嫣哭得昏天黑地。
人伢子将绿意强拖出院门,云嫣却是一路抱着绿意的腿号啕大哭,那哭声惊天动地。
无奈,仍是留不住人。
素檀没有绿意性子泼烈,不敢造次,只能劝慰着云嫣,劝她莫哭。
云嫣一个小孩子家家,自此受了惊吓,再也不敢肖想好吃好喝的,哪怕白日梦里,白面馒头一圈圈在头顶盘旋……
待云嫣长大,渐渐明白,周燕珠不是似熬鹰般地要饿到她示弱、屈服,而是要饿死她——真真正正置她于死地。
那周燕珠不是别人,乃是爹爹的枕边人。云嫣的娘死了两年,才除了服,爹爹便三媒六聘将那毒妇娶了进来。爹爹本就是心里没成算的人,如今被周燕珠牵着头走,断不会再疼惜云嫣。
自此,云嫣便再也不拿任何事去求她父亲。
父亲之于云嫣,就只是一个名字,一种称谓,在她饥饿的时候不能果腹,在她受辱的时候不能维护,在她哭泣的时候不能依靠……
……
一晃三四年过去,云嫣如今已经虚岁十二,个头儿却犹未见长。
话说自那日爹爹考校云嫣功课之后,内院里果真传来了要将云嫣嫁人的消息。
这日素檀跑回西跨院里,关了房门,急道:“小姐,不好了!听说夫人要将小姐许给左阁老家的小儿子左玉卿!”
云嫣自绣绷上抬眼,问:“左玉卿是谁?”
自娘亲去世以后,云嫣就被圈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是不识得左玉卿为何人。
这位这左公子,清名在外,上了话本子的,倒也算得上京城的美男子。只是……
素檀心中急切,禀道:“那左家小儿子,是个如假包换的药罐子,面白如蜡,手无缚鸡之力。奴婢还听说,还听说他……他不能人道!小姐!左家莫不是听了些怪力乱神之说,想要小姐嫁过去冲喜?”
云嫣叱道:“慎言!没得被门外那些人听去,又到内院里头乱嚼舌根!”
素檀被云嫣叱责,心中一恸,却是“扑通”跪地,哭求道:“求小姐不要嫁给左家的病少爷!那姓周的没安好心,那样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如何能照顾小姐?左公子常年卧病在床,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没命,小姐若嫁过去,跟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你起来罢!”云嫣眉目平静道,“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把自己的婚嫁,当戏折子瞧着便是!”
素檀不明白云嫣话中之意,只得收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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