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平静无波地过着,转眼过了年。
除夕当日,宫里摆了大宴,皇上亲自犒赏勋贵大臣、文武百官。锦乡侯姜谦携家眷入宫去了。
周氏如今还没有诰命在身,便穿着特地在雅集绣坊订做的一件宝蓝色遍地金的褙子,梳了流苏高髻,头戴碧玉瓒凤钗,耳朵上挂着红宝石双福赤金耳坠。
她那两个女儿——姜云萍和姜云萍也打扮得十分光鲜。萍儿穿了件新做的鹅黄蝶恋花的束腰夹袄,披着白狐毛斗篷;锦儿尚幼,穿一件大红柿柿如意纹的杭绸夹袄,披了灰鼠斗篷。母女三个瑞气千条、金光闪闪,相携着上了马车。
云嫣照例是没有一同入宫。一来她身体“羸弱”见不得风,二来她是已经订了婚的待嫁姑娘了,迎来送往的事并不适宜。
锦乡侯姜谦如今除了周燕珠,还纳了三房妾室。除却先头死那一位庄姨娘,剩下的范姨娘和朱姨娘都没给姜谦诞下一男半女,在家自然没有地位可言。
今晚,姜府上的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出了门,府里没有一个正经主子在,丫鬟、媳妇、婆子们就放了羊了。早早吃过了晚饭,丫寰们凑在值房里打叶子牌,婆子们聚在一处喝酒堵钱。
云嫣没有亲近的人陪她说话解闷儿,内院儿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恶奴也懒得上前搭理她。
云嫣拉开房门,独自去了西垮院的小厨房,拿火铲装了一袋子灶膛里的柴灰,然后回房去了。
……
黄昏时分,锦乡侯府的两辆黑漆平头马车正往皇宫里赶。
姜谦携了周燕珠坐前头一辆马车上,后一辆车上坐着两个女儿姜云萍和姜云锦。他们的儿子姜云林骑一匹油光水滑的枣骝,跟在后车边上,时不时探头和车里的妹妹们说两句话逗趣儿。
马车蹄声得得,窗牗上挂着的一帘团花织金锦摇摇曳曳。周燕珠捧着手炉,见姜谦面色欣悦,趁机道:“今日宫中赐宴,若是侯爷得着机会跟皇上说话,何不提一提侯府改立世子之事?”
姜谦侧头,略一思忖。
周燕珠观其颜色,不好催得太过急切,只缓声叹道:“哎,毕竟继儿也去了些年头了……”
锦乡侯府世子是前头姜毓生的嫡长子姜云继,可姜云继在边关已经失去音信好几年了。如今世子之位虚悬,周燕珠便觉得自己的儿子姜云林当仁不让。
姜谦犯了难。自打老侯爷姜鸣岳去世以后,皇上便对锦乡侯府渐渐疏远。姜谦自己在工部营缮司谋了一个闲职,没有实权,也没有功绩。世子之位如要另立人选,需奏请圣意。若是皇帝认真翻起旧账,恐怕得不偿失。
姜谦于是覆了周燕珠的手,温言宽慰道:“燕娘,今日大宴,皇上未必有空听我提这事。何况老二如今,一没立功二没下场,求圣恩也无从提起……这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周燕珠温柔解语,也不勉强,转而说起了年前家里买那几个丫寰如何安置等闲话来。
一路说着闲话,锦乡侯府的马车便停在了皇宫的天和门前。
今日大宴,皇宫里华灯皎皎。
宫内各殿各院,树梢头都挂着最新式样的烟火料丝灯,光彩皎洁晶莹,如明珠照乘、镂玉裁云。华贵精美的料丝灯内侧绘有福寿花卉,透出五彩,火树琪花,衬得整个宫里喜气盈人。
进了宫门,内侍引着姜谦和姜云林往养心殿那边去。周燕珠则带着两个女儿,由凤仪宫的丫寰领了,拜见皇后娘娘去了。
进了凤仪宫的大门,只见殿内金窗玉槛、香屑布地、抹油涂朱。周燕珠惯是喜欢这穷极奢侈的繁华,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当今皇后许凤瑾正坐在凤仪宫大殿的紫檀嵌染牙凤雕宝座上,旁边立着执事太监、礼仪太监、侍座太监和随侍宫女数人。许凤瑾稳坐后位多年,如今一姿一容,母仪天下,尊贵无双。
待执事太监唱了“锦乡侯府周氏携女入殿”,周燕珠这才带着两个女儿上了台阶,在殿外行了国礼。
皇后只见眼前朝花玉露一般的几个人儿站在外头,便坐在宝座上仔细打量了一番。
周燕珠惯是个场面人。她磕过头起身,便领了女儿恭敬地肃立一旁,母女几个唇角微翘、面目带笑,一副温良大气的模样,由得许皇后打量。
姜云萍是姜家二小姐,比姜云嫣小了三个月,可身量却早比云嫣高出小半头。
她和云嫣不同,她是有爹又有娘的女儿。周燕珠心眼儿生得偏,好吃好喝只供奉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日常珍馐美味伺候着,山珍海错滋补着,将姜云萍养得金娇玉贵。
姜云萍因遗传了她母亲的身条,又发育得早,如今堪堪十二岁,已是蜂腰翘臀,颇有几分看头。她今日穿的鹅黄色夹袄,颜色已然夺目,腰身还掐得特别细。皇后眼见她骨盆宽浅,定是好生养的,便留心多看了她几眼。
“这是哪家的女儿?”许皇后眼里已有几分欣悦。
周燕珠启道:“是锦乡侯府姜家二女儿,侞名云萍。”
只听许皇后笑道:“原来是锦乡侯的二小姐,真是个妙人儿……走进些,让本宫瞧瞧!”
周燕珠一面应着,一面眉目间染了慈爱,目送着姜云萍缓缓向殿中走去。她心中喜不自胜,想着她家萍儿若是能教皇后娘娘看上,或是得了机会常在宫中来往,说不定就能攀上哪一位皇子,做了王妃……如真有那造化,便是她们锦乡侯府泼天的富贵、无尽的荣华。
姜云萍进得殿内,许皇后便接过边上太监托着的匣子,摸出一只小巧的玉猴儿来,递给姜云萍道:“今年申猴,讨个吉祥。”
姜云萍跪在地上,柔声道:“谢皇后娘娘!”又起身行了谢礼,这才将那玉猴儿接了过来,垂首退至一旁。
皇后又打量了姜云萍半晌,心里喜欢,便笑道:“姜夫人,你有空带着儿女们进宫走动走动,陪本宫说说话儿。咱们京城勋亲之家,莫和本宫疏远了……”
周燕珠立在后头地下,肃恭应道“谨遵皇后娘娘旨意”,姜云萍乖巧也地应了声“是”。
心头却似得了弥天的赏赐。
哪怕是皇后娘娘应景的客套话,也着实说明姜云萍相貌出众,教人见之不忘。周燕珠妄想着,萍儿这般模样儿,但凡能得皇子们一见,定会意惹情牵。只求今日得着机会和几位皇子打上照面,也不枉她将萍儿生养得这般娇俏脱俗。
当今圣上,总共有六个皇子和两个女儿。除了远嫁的常宁公主和早夭的建宁公主以外,六个皇子个个仪容风流。
太子嫡长,性行淑均;排行二三的惠王和端王是一对双生子,一个性格豪憨,一个老谋深算;老四靖王赵简,性子冷漠乖戾。还有老五赵钰跟老六赵昶未及弱冠,尚未封王,却是风华正茂、翩迁少年。
今日大宴,皇子按律应悉数进宫里团聚。
因男女有别,今日皇帝的大宴设在了兴庆宫,宫宴中女眷的席面摆在了漱芳殿。
入宫的女眷给许皇后行过礼之后,便被引至漱芳殿奉茶等候。
今日镇国公顾家、宁国公花家、定南侯肖家、忠毅伯齐家……还有柳、黄、左等七位阁老以及各部尚书、侍郎的家眷齐聚,衣香鬓影、环珮叮当、起坐寒暄。
城勋贵之家,关系盘根错节。周燕珠自知底子浅薄,见到别府女眷,便殷勤搭话,态度恭敬亲切。特别是黄阁老夫人,周燕珠素与她要好,二人见了便情同姐妹,携手入座,说不出的亲昵。
周燕珠和其他几位夫人等在偏殿,一边饮茶,一边聊几句家常,说得颇为投契。只剩了几个府上的小姐们枯坐在暖阁里,彼此并不熟悉,又不好攀谈,无趣得紧。
就这么在偏殿枯候了好一阵子,才终于见到许皇后款款移步来了漱芳殿。
众人以为可以开宴了,却迟迟不见宫女太监来请她们入席。
姜云锦尚小,肚子饿得咕咕叫,拉着她二姐的衣袖问道:“怎么还没有人端杨枝甘露来?你不是说宫里的最好吃吗?我都饿了!”
姜云萍赶紧看了看四下,见其他府上的小姐们都没有作声,便压低声道:“别吵!这是什么地方?饿了忍忍……”
等了许久,好容易进来几个丫寰,给每位小姐端上来一碗燕窝粥。此时寒冬腊月,那燕窝粥早被外头的冷风吹得拔凉拔凉的。可姜云锦饿得慌,急着要喝,头一低,不想头上一只珠钗滑脱,竟落进了燕窝盅里。
旁边忠毅伯家的幼女齐叔萱才九岁,见状嘻笑,对她姐姐齐元蓉道:“姐姐,萱儿一点都不饿!她可真有趣,来宫里吃席,竟然也不提前吃饱……”
忠毅伯府大小姐齐元蓉闻言面色微变,赶紧拉着妹妹不让她说下去,但还是教姜云锦她们听见了。
在宫里常来常往的人都知道,宫宴贯是又冰凉又寡淡,还不知道什么时辰能吃上。是以入宫前都要吃饱喝足的。
其实,进宫吃席,不图别的,只不过是享受那份殊荣,外带认识几个人罢了。
姜云锦听见了齐叔萱的话,她心头不服,忠毅伯家臭丫头这是取笑她没见识?她对齐叔萱瞪眼道:“什么叫‘真有趣’!本姑娘用膳的事你管得着吗?我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姜云锦说着,赌气端起那碗泡了珠钗的燕窝粥,猛喝了一口。这一喝不要紧,那钗子原是鎏金双蜂折枝花的银钗,差点扎了姜云锦的嘴。
此番动静,引得忠毅伯家的幼女齐叔萱全然不顾姐姐眼色,哈哈笑了起来。
姜云萍见自己妹妹吃瘪,心头恨恨,一边安抚自家妹妹,一边柔声道:“锦儿消消气。你说差了,用膳有什么要紧?宫廷乃是九五至尊之地,不吝口腹声色,终究还是要看妆容颜面的。”
这是语中带刺,暗骂齐叔萱姐妹没有规矩、没有颜面。
别人家的姐姐是拉着不让自己妹妹出言不逊,而姜云萍作为二姐,却是帮着自己妹妹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同候在这暖阁里的,还有兵部侍郎之女陈赦。其人如其名,颇有几分男子气。她原本正站在暖阁的窗户边上朝外头打量,此刻见几位小姐剑拔弩张,开口缓缓冷声道:“你们在那儿阴阳怪气,也不怕错过大戏!”
原来,今日潄芳殿迟迟不开席,皆因几位皇子进宫误了些时辰。按祖制,除夕这日皇子们是要进宫给皇后行大礼的。现下许皇后已经移步漱芳殿,皇子们便趁各府女眷避在偏殿的时间,进来正殿里向许皇后行礼。
几位小姐立刻明白过来,纷纷凑到窗边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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