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姜谦从工部议事回来,在外头听了些闲言闲语,便对周氏道:“左阁老家的亲事虽好,可嫣儿将将虚岁十二,嫁过去会不会小了些?”
周燕珠一边服侍姜谦更衣,一边笑道:“侯爷有所不知,小有小的好处。如今左夫人只有两个儿子,膝下无女。云嫣早些嫁过去,左夫人便能当作她自己的女儿管带着。以后嫣儿在左家,根基才稳。”
嘴里虽说得万般殷切,周燕珠心里一直忖度却是:左家那个小儿子,若是个不能人道的则罢,若能,姜云嫣的小身子骨还没长成,要是怀上了肯定留不住。一回两回,成了习惯,这辈子怕是就子嗣艰难了。没有子嗣,又何谈能在左家站稳脚跟?
就见姜谦面露难色,道:“听说这个左玉卿,自幼聪颖过人,可后来生过一场大病,身子骨……哎,我是怕嫣儿嫁过去以后不依,她那个性子你也知晓,只怕会闹出事儿来……”
“是侯爷多虑了!”周燕珠边替姜谦解着腰带边笑道,“嫣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她今日,已经答应了!”
见姜谦面露狐疑,周燕珠转眼对他一笑:“侯爷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左公子可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那话本子里写得多了,自然要把他写得病若西子、气若游丝,不过是拣了时下人们爱看的说罢了。妾身前几日刚去过左府,见过左家公子,面如白玉的一个人儿,哪里似传言说的那般羸弱?”
确实,这面如“白玉”,就似那石栏干上的汉白玉,或是造纸的纸浆,白得没有人色。
姜谦想了想,面色稍霁。他伸开双臂,任周氏为他换上了燕衣,便在临窗大炕上坐下来。
周燕珠在炕桌另一头坐下,柳眉轻蹙道:“侯爷,传言都是不能作数,信不得的!侯爷不知,如今外头也有一些下三滥的传言,竟说咱们的嫣儿……”
话说一半,她竟惊觉自己失言,掩了口望着姜谦。
见周燕珠睁着一又盈盈大眼欲言又止,姜谦笑问:“说她什么?”
“侯爷还是不要知道的罢,没的生气!”
“没事,你直管说!”
“说……给咱们的嫣儿起了个悔气的绰号,叫‘刁馋’,说她又刁又馋……要不说人言可畏、众口烁金,左夫人一开始也轻信了,还有些不太乐意。是妾身托了黄夫人将嫣儿写的花小楷和针黹绣活儿送过两幅去给左夫人看了,又请动了芳太妃做保山,左家这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黄夫人是黄阁老家的大太太,与左家走得近,又与周燕珠投缘,才乐得掺合这门亲事。
周燕珠言下之意,侯爷你在这儿拿张作乔的不同意,人左家还瞧不上姜云嫣这丑名在外的丫头呢!若不是她周燕珠从中出力,这样儿的药罐子都攀不上!
姜谦闻言,面色微凝。
周燕珠抿了唇,又接过丫寰莺儿手里刚泡好的大红袍奉上,道:“侯爷也别挂心。我看左夫人开始勉强,现下倒是挺满意这门亲事的。至于嫣儿年纪小,妾身自会嘱咐她,与左公子说好,待她及笄之后再圆房……”
姜谦听她思虑得极为周全,心便放下来,脸上的笑容就有些不正经,搂了周燕珠道:“好,都依你……那燕娘可说说,咱们俩何日圆房?”
周燕珠娇嗔一声,也不避近身服侍的莺儿,就势往姜谦怀里钻,嘴里却欲迎还拒道:“侯爷也不怕范姨娘和朱姨娘那边怨怪,误会妾身专宠,霸占着侯爷……”
姜谦受不了她这副小岛依人的模样,将人抱起来就往卧房里走去。
……
内院里头柔情蜜意、床榻雷动,西跨院那边,云嫣却静静看着自己的晚餐发怔。
晚餐装在掐丝珐琅的攒盒里,几个盘子摆相甚是精致。
丫寰端过汝窑水仙盘,里面盛着三粒水煮莲子。另一个天青釉的浅口盘里,缀了两颗水煮小油菜芯,洒了几粒白芝麻。汤盅里盛着可怜的一丁点儿萝卜汤,碗里藏着一只钮襻大小的花馍馍。
这便是云嫣的一日三餐。还没有下人的一口食多。
云嫣吃过饭,依旧腹中饥饿,肠鸣如鼓,便让下人彻碗茶来。
素檩死后,周氏新派来云嫣身边侍候的丫鬟叫秋雪,这恶奴是周氏的心腹,得了周氏的叮嘱,将折磨云嫣贯彻始终。
四季平安的粉彩茶盅里,盛的却是半缸冰凉的茶水。
云嫣初来了小日子,那半盅凉茶本打算拿来充饥,可喝进去,腹痛难忍,夜里竟是疼出一身冷汗。
云嫣自小受苦,最是耐得。然而在这夜阑人静之时,突然席卷而来的悲伤铺天盖地,连日来的种种,自小的委屈,对哥哥的惦念,对母亲的怀思,那痛深入肺腑,生生绞痛了她小小的心。
床头立柱挂着的琉璃灯荧荧如皎月,帐子上花鸟锦缎在暗夜里透着的光亮。
却无人知这侯府的花团锦簇之中,云嫣的饥饿和悲怆。
云嫣流出泪来。
她好想素檀。
素檀虽心有七窍,可是行正品端,最是厌恶那蝇营狗苟的龌龊事,又怎会与外男厮混?
唯一的错,就是素檀维护云嫣!
素檀想方设法让云嫣吃饱饭,便是她一宗罪。素檀有时自己挨饿,将白面糕偷偷留给小姐吃。云嫣实在饿得受不住,哪会介意这是下人们的饭食?
在这侯府的西跨院里,小姐和丫鬟,竟是相依为命。
夜深人静,云嫣哭得没有声音,却是濒死一般绝望。素檀不过是道出了周氏的叵测居心,便丧了命。
她说得对,是这吃人的侯府,将她嚼得骨头都不剩。
可怜素檀,临死都没有喊一句“救命”,因素檀知道,这府里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
话说云嫣痛快地应下了婚事,周燕珠却心生疑窦,让人盯紧了姜云嫣。
哪知,云嫣老实得像只小鹌鹑。
自那日起,云嫣就开始坐在窗下绣嫁衣。
云嫣的绣活儿极好,打小师承京城一等一的凤娘李如纨。
天下父母之心,皆是一样一样的,都希望自己缺失的在子女身上找补回来。云嫣的母亲姜毓打小舞枪弄棒,女红习得少,因此非常羡慕深居简出做女红的闺秀,是以请了李如纨教女儿绣工。云嫣悟性很强,小小年纪就深得师父赞赏。
传言说锦乡侯府长女姜云嫣生性好吃懒做,却不曾传她得做一手好女红。
其实,坊间那些污名如何得来,府上的人自是心知肚明。府内上下谁不知云嫣生而聪慧,绣工极好,简直是巧夺天工。
鸳鸯戏水、丹凤朝阳、流云百蝠,一般人家的女子嫁衣上都是这花式——只是,云烟的绣样瞅着不太像……
呃,好像稍稍俗气了些。有些花样子,比丫鬟身上穿的也喜庆不了多少,越看越像是要把嫁衣做成丫鬟穿的褙子。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选色用料不是深灰就是土蓝,跟个老妈子也似。
周燕珠听丫鬟秋雪禀报完后,蔑然地“哼”了一声。
拿自己的嫁衣撒气,不知道有多蠢!将嫁衣做得不忍卒睹,难道就不用嫁了?还是她姜云嫣打算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嫁衣出阁,教她自己脸上无光?
还不如跟她周燕珠脸对脸眼对眼,一哭二闹,倒显几分气性。
“你给我仔细盯着大小姐。”周燕珠缓缓对秋雪道,“废掉些衣料倒不打紧,别让大小姐拿剪刀伤着自己——就算要死,也要全须全尾的抬进左家,教左家得着一个全尸不是?”
“是,夫人。”秋雪心头一喜,笑着应了。
秋雪惯是个怠懒的,只要云嫣没打铃叫人,她就乐得清闲,在自己值房里睡觉。
她才不担心姜云嫣作什么幺蛾子!那样吃苦的终究是她姜云嫣自己不是?再说了,若是姜云嫣果真寻死觅活,倒也让夫人轻省了,去了这眼中盯肉中刺,一了百了!
云嫣当然不会想到死。死是最轻松的事,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有时候想,莫不如就嫁给那个缠绵病榻的左玉卿?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再慢慢找寻哥哥,徐徐图之。
云嫣想了很多,夜阑人静之时,她望着帐角挂着的菊花香囊,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一瞬不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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