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吕府大少爷吕庭轩带着他的庶弟吕庭轾,要往附近田庄去踏青。现下已有说有笑地出了二门,绕过影壁,往大门那边走去。
吕庭轩原在大同府读书,因业师年前辞了馆,从春分起一直自己在家读书温习。他的庶弟吕庭轾还没启蒙,两兄弟横坚无事,趁着春和景明,在这别院上下玩耍是正经。
云嫣从石碾子后面探出头来的时候,堪堪看到一个背影。
远远瞧着,那吕大少爷背影高大清癯、仪容风流,难怪海棠日思夜想的。
虽然没能得见大小少爷长得什么样子,但是云嫣却一眼便瞧见了跟在后头的红杏。
这才几个月过去,红杏和刚来被买来的时候全然不同了。今天春和日暖,红杏穿着一件耦合色的杭绸诃子,下穿一条白色挑线裙子,外头罩了一件纱衫——照云嫣看,乃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家中的大小姐才穿得起的鲛绡——此刻红杏跟在两位少爷后头,逶迤而行,身段毕现,看上去是个颇有体面的大丫鬟了。
云嫣却没有半点艳羡。
她猜测红杏的月钱,想必都花在这上头了。
云嫣自己的例银,是一个铜板也舍不得花的。那些雍容浮华她见得多了,更加不放在眼里。她在吕府,粗布衣裳穿得,婆子扔给她的旧衣裳也穿得。她每日都在那腌臜之地劳作,又用不着出来见人。
不过最近天气确实热起来,再不给自己做件薄些的衣裳,怕是要捂坏了。
六尺长的大头布,云嫣自己动手,做了一件连袖大襟衫和一条大口裤。巧的是,因着那大头布被虫蛀过,到处都是小窟窿眼子,云嫣便想出法子,在窟窿上头补了一个个米粒大小的补丁,就着那形状绣成一朵朵莲子大小的石竹花。
今日云嫣穿着那石青色的粗布衫子,往正院里提热水,却被一个婆子拉着问:“兰草,这衣裳是你自己做的么?”
云嫣抬眼一看,原来是年姨娘屋里的一个陪房婆子,叫连妈妈的。云嫣便放下水桶,恭顺地福了个礼,答道:“是。”
“你这针钱可了得!”那连妈妈扯了云嫣的布衫子,绕着她啧啧称奇,“好看,真太好看了!怪咧,你有这手艺,怎的就让你做了一个粗使丫头?”
这话云嫣怎么听,怎么觉着刺耳。
云嫣却只当她是无心。她朝连妈妈扯了扯唇角算是应了,仍旧低了头,提起水桶向正院里去了。
隔了几日,连妈妈去找徐妈妈借琉璃屏风的时候,便想起这件事来。
“那个叫兰草的小丫寰,我瞅着长得可俊!不但俊,还做得一手好针线……”
徐妈妈心说,连你也看出来了?
云嫣那身石青色的棉布衣裳,徐妈妈其实也瞧见了。就只有那一身衣裳,云嫣夜里洗了,白天穿着。不是什么好布料,上面虫蛀的窟窿,给那么一绣,倒以为是哪里的新式样,分外好看。
“我是打量着,近些日子,年姨娘身边也没个伶俐的。”连妈妈道,“兰草会做针线,倒能做些好东西孝敬姨娘,还可以赔着打发日子……”
年姨娘是府上的老人儿了,吕老爷对她早没新鲜劲儿了,若是她身边有了个如花似玉的丫鬟……
徐妈妈心里一惊。年姨娘莫不是想要了兰草去,为她自己争宠?吕老爷今年已经四十好几,兰草若被吕老爷收用,首先名不正言不顺,其次这今后的日子,恐怕永无出头之日……
若是吕家大少爷,徐妈妈心头一百个愿意,可老爷……
徐妈妈心思转了几回,笑道:“连姐姐有心了……她一个毛脚丫头,怎能入得年姨娘的眼?没的让年姨娘操心劳神……这阵子别院里人手紧张了些,正巧夫人要来了,待我禀了夫人,一定买几个机灵懂事的给姨娘挑!”
这话便有些听头了。
连妈妈便笑了笑,没再接话。方知这管事的徐妈妈是个人精,一番话竟暗含了好几层意思。一则是假意谦虚,说兰草粗鄙不堪难入眼,二则是别院做粗活的人手调不开,三则是年姨娘房里添个丫头这事儿,要吕夫人同意才能成。
连妈妈便指使着小厮抬了借来的屏风,回院里去了。
徐妈妈这才叹了一口气,心里到底有几分不忍。
徐妈妈自认为人公平周正,合院上下的丫鬟小厮一视同仁,只云嫣这个小丫头,最是让她惦念。
人是她买来的,到底有些情意。
这小丫头来了这些日子,脸色由蜡黄渐渐变成透白,面色也红润了,越发出落得美丽可人。粗布衣裳穿着,都藏不住她的美好。
不禁想起那日她摔坏恭桶那伶牙俐齿、不依不饶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大小姐呐!徐妈妈后来传海棠来问,这才知道云嫣手上真正有伤,手疼自然没力气,这一磕绊,确实抓握不住。
也真是个苦命的。
哎……如今她的手心已经给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不会再摔坏恭桶了。
只是那手——能做出漂亮绣活儿的手——不该这么搓磨着。
……
五月,恒山的山岰里头结了遍野的樱桃,吕家三小姐便成天缠着她大哥吕庭轩。
被她缠得没有办法,吕庭轩只得合上书页,笑道:“大哥明年便要参加秋闱,你是不希望大哥高中吧?”
“不是明年才秋闱么?今年摘完,明年的樱桃就不摘了,成不成?”吕三小姐的大眼睛很真诚。
旁边的小丫寰没忍住,笑出了声。
吕庭轩摇头失笑,拿自家三妹妹没有办法。
从别院往西走几十里地,便是吕府一家田庄,养着几亩樱桃林子。
因路程稍远,无法当日来回,所以要在田庄上住一晚。两位少爷与三位小姐光是穿的内外衣裳就装了十多个箱笼,粗粗一看,跟着的丫寰小厮人手有些不够。
今日早间训话,徐妈妈便点了几个丫寰跟着大少爷他们一起去田庄。
“周全家的,你打点这趟来回田庄的事,万事当心。”徐妈妈吩咐道,“翡翠、灵芝、如意、兰草……你们几个跟了车去田庄罢。”
云嫣听见有自己,心头一凛。转眼就着看见海棠失落的眼神,一张喜气的圆脸瞬间变了沮丧的衰相,连眉梢都耷拉了下来。
吃过晚饭,云嫣正在给各房提热水侍候,却突然看见徐妈妈站在倒座房西头的空地上。
“兰草,你过来。”徐妈妈朝她招手。
云嫣放下水桶,凑到徐妈妈跟前,福了个礼。
“明日你跟去田庄,千万仔细些。”徐妈妈平静道,“浣雪是贴身服侍大少爷的大丫鬟,红杏如今在大少爷面前也颇得体面了,你仔细跟着她们,好好学学……”
云嫣虽不明所以,仍是点点头。却见徐妈妈摸出一根镶了红石榴石的花丝银簪子来,道:“戴这个去罢,把你那根木簪子收起来!”
云嫣心思机敏,一见徐妈妈这样,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抬眼一瞧,只见徐妈妈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容不得她拒绝的样子。
云嫣垂了眼,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支银簪子,道:“多谢妈妈……兰草后天回来别院,便送还给妈妈。”
徐妈妈点了点头。看着云嫣敛了的蝶翼般的眼睫,和嫩得像樱桃汁一样的水唇,心里想着,但凡这小姑娘有点机巧的心思,便能借这个机会入得大少爷的眼,回来以后也许就今非昔比了……这簪子,兴许也用不着还了……
想到这,徐妈妈心头稍稍宽慰了些,终究没再说什么,扬长而去。
晚间等云嫣忙完各房里提水的活儿,已经过了亥初。云嫣回到房里,只见海棠已经闷头睡了,拿背对着外头。云嫣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轻手轻脚脱了衣裳,也上床歇息了。
一夜无话。
因为少主子们要出门,丫鬟婆子们丑时便起身,开始打点行装。
第二天,
第三天,可倒座房西头的屋子里,云嫣却在床上翻来滚去:“哎哟,我的肚子,肚子好疼啊,咝……”
海棠一见她这样,急得要流汗,喊叫:“兰草!兰草你这是怎么了?”
云嫣捂着肚子,痛不欲生的,道:“我许是吃坏肚子了!今日跟去田庄,怕是力不从心!海棠,你行行好,你代我去吧!”
海棠闻言先是一喜,而后又担忧起来。她早就听说大少爷他们要去田庄却人手不够,海棠盼着自己能跟去,差点望穿双眼。可昨日听到没有自己,活活难受了一整天。现下兰草去不成,她倒是能顶替,可这事她们自己说了也不算啊……再说,兰草这样子,别坏了才是……
海棠道:“你这样子,我怎么能走?要不禀了人,找个大夫来看看?”
云嫣却喝道:“我一个丫鬟,一条贱命,找什么大夫?你快去回了周全家的,跟她禀明这事!她一定会同意的,晚了怕要误事,她也不想把这趟差办砸了!”
海棠知道少主子们出门的事耽误不得,一边又放不下云嫣,一步三回头,还是跑出去找周全媳妇了。
院外人声杂沓,拉车的马打着响鼻,海棠跑出去便没再回来。
云嫣躺在床上,听见院外渐渐响起了的马车出发压在地上的咯噔声,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擦了擦那一头的汗。
云嫣明白徐妈妈的好意。徐妈妈是想给自己机会,给自己脸。可是她跟去了能干什么呢?勾引大少爷?她做不出这种事,也无意于此。
海棠恋慕大少爷,云嫣想成全她。能够看一眼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抹身影,哪怕是白跑一趟也是好的——但愿海棠不要梦想破灭才好。想到这里,云嫣的脸上溢出一点笑来。
门口有响动,云嫣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便听值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兰草,你这是病了?”
突然一道沉声质问砸了进来,云嫣猝然一惊。
她猛地抬眼,却见徐妈妈立在门口,目光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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