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嫣的小屁股还疼,洗衣服的时候蹲也不是,跪也不是,好生难受。

    不料,眼前却突然一暗。

    云嫣一惊抬头,便见一位翩翩佳公子,形容俊美、面如冠玉,立在自己前头。

    云嫣仰着脑袋,不明就里地看向来人,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像两丸黑水银,洞彻人心。

    “阁下何人?”云嫣扬声问,声音里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吕庭轩被她的目光一烫,赶紧收回眼神,耳根微红道:“庭轩失礼……姑娘可是府里的人?”

    云嫣闻言,放开水中的衣服,稳稳起身福道:“奴婢是院里的粗使丫鬟兰草。大少爷有何事吩咐?”

    她反应倒快,一听名讳便知他是吕府的大少爷。云嫣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却是将一番话说得一本正经、不卑不亢。

    吕庭轩记挂着昨夜那个泪人儿。没想到,她竟那么快就忘了悲恸,若无其事地开始过新的一日。

    吕庭轩简直要笑自己痴傻。

    吕庭轩本就是特地来寻她的,自是没有任何吩咐。目今被她一问,骑虎难下,只得道:“我见羊儿的草料吃完了,便来取一些。”

    云嫣闻言,想了想道:“大少爷稍等。奴婢这就去割了草来!”说罢,她站起身,就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水,转身去柴房里找出一只背篓。

    吕庭轩拿目光追随着她,见她搀起袖子要出门的样子,问:“割草也你管?”

    问话间,吕庭轩似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了。

    转眼只见云嫣已经背起了背箩,一手拣起镰刀,一手抓着背带,朝他一福,便出了门去。

    吕庭轩就看见了云嫣抓着黄麻背篓带子的手。

    云嫣的手冬日里长了青红瘀紫的冻疮,到现在还没好。一眼看去,一双小手肿肿胖胖的,手背肿得尤其高,像个浑圆的紫米馒头。

    看那小紫拳头的主人渐行渐远,吕庭轩叹了口气。

    ……

    下午,海棠下了值回房来,就看见云嫣正跪在柴房的门口劈柴。

    海棠昨夜回来累得倒头就睡,还是今天上值的时候听萧姨娘房里的人碎嘴,才知道云嫣昨夜里挨了板子。

    海棠从兜里掏出几颗樱桃递给她,道:“这是昨儿采的樱桃,三小姐赏的。你尝尝,可甜了!”

    云嫣一见是透红的果子,心中一喜,丢开了斧子,捧着手把樱桃接了过来。索性也顾不得屁股疼,歪坐在了台阶上,拿手掇着樱桃吃。

    这庄子里摘来的樱桃又大又甜,云嫣吃着可香了,就问海棠吃过了没有。

    海棠答道:“吃过了。昨天就吃过了。”

    说着,海棠脸上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云嫣机灵,想必是海棠去田庄有事。她笑眯眯地边吃边觑着海棠,也不急着追问,等海棠不打自招。嘴里却拿小牙慢慢地剔着樱桃的核儿。

    却听海棠开口问她:“兰草,听说你昨天挨了罚?”

    云嫣一愕,不小心将樱桃籽儿咽了进去。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伤心事,不自觉瘪了嘴道:“是。挨了几板子……”

    海棠气道:“萧姨娘是要不得的人!是个刀子嘴、刀子心!哎,兰草,你可知道我平日里在她屋里侍候,有多难啊……”

    云嫣看着海棠。

    她知道海棠唯一的出路便是攀上家中哪位爷。不然,在萧姨娘屋里,若是不被萧姨娘看上眼,便是一辈子当个无人问津的下等奴婢;若是被萧姨娘看上了眼,更可能活得不人不鬼,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海棠却开口安慰云嫣道:“不过,咱们当丫鬟的,哪有不挨骂不挨打的?你什么时候长了我这么多肉就好了,就是打,也不疼了……”

    云嫣想哭,又想笑,弄得哭笑不得。

    被海棠这么一逗趣,云嫣心情竟好了许多。她想起一桩事,便道:“海棠,你猜怎么着?今日大少爷到咱们院儿里来了!”

    海棠闻言,两眼紧张地盯着云嫣,不敢接话,脸颊却更烧烫了。

    云嫣故意不往下说,拿腔拿调逗逗海棠。

    海棠心想,大少爷来这里做什么?怕不会是来找她的吧?

    “他今日来羊圈喂羊!”云嫣嘻嘻笑开了,“你呀,平常没事,便去羊圈转转!”

    海棠羞愤,作势要打她。两人笑闹作一团。

    ……

    七夕女儿宴后一天,太子来到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太子今日戴顶冠为紫翡的玉扣,穿一件簇新的橙黄织金蟠龙常服,腰间为羊脂鞓带,玉质白润,碾琢隐起云龙,衬得太子整个人清风朗月一般英俊。

    许皇后见到自己的亲儿子,欣然携了他的手往内殿里去,一边走一边开口问:“昨日如何?”

    太子闻言会意,笑道:“儿臣的事,全凭母后作主。”

    皇后笑着嗔道:“昨日你在亭中独坐良久,难道就没有看清哪家姑娘的面目?”

    太子微赧。他知道宫中为女眷赐宴,他在一旁窥视,有些不合体统。

    皇后于是摒退左右。等殿中只剩了母子二人,皇后便问他:“皇儿可是属意柳家弦音?”

    太子闻言,神情有些茫然。

    皇后见状,沉吟道:“依本宫看,若为子嗣,定安候姜家的二女儿最合适。柳阁老之女柳弦音,倒有几分姿容,但性情有些孤僻,恃才傲物,怕是不堪担当侧妃之用……”

    太子问:“那母后为何,还认为孩儿属意柳弦音?”

    皇后闻言笑了笑,握住太子的手,压低声音道:“柳弦音堪不堪用不要紧……柳阁老,可堪重用。”

    太子抬眼看皇后,只见她脸上溢着成竹在胸的微笑。太子明白她弦外之音了。

    如今内阁首辅陈阁老年事已高,依父皇和陈阁老自己的意思,不久便打算告老还乡。剩下六位阁老里面,就数柳允庭资历最老,最有威望,极有可能接替陈阁老成为内阁首辅。

    “好。”太子笑道,“……母后真是好眼光。”

    皇后见他明白,因笑道:“等下一回,本宫将女眷们请进宫里来,让柳弦音好生出出风头,也好堵住攸攸众口。”

    七夕过后几天便是中元节。

    话说这日,大同知府吕建堂府上,也因为中元节祭祖,把别院避暑的家眷都叫了回来,好生热闹了一番。

    待合府上下忙完了,吕大少爷去向父母请安,回房的路上却遇见到了府上管事的邸嬷嬷。

    “大少爷回来了!”邸嬷嬷打完招呼,便垂手站在廊下,等着吕庭轩先走过去。

    谁料吕庭轩却看了她一眼,似想起了什么,问:“邸嬷嬷可得空?”

    邸嬷嬷一怔,立即堆笑道:“当然得空,大少爷有事,只管吩咐……”

    吕庭轩就站在廊下,问:“恒山别院的人,是您安排着,还是徐妈妈安排着?”

    邸嬷嬷闻言,心下就有几分忐忑,道:“是老奴在安排……大少爷,可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吕庭轩乃是读书之人,没有九转十八弯的肠子,便直说道:“我见一个叫兰草的丫鬟,个子瘦小,洗衣扫洒很是吃力。烦请妈妈帮着调换个差事。”

    邸嬷嬷一凛。心下却是明白过来,垂着眼睑,面上却笑着,道:“是。老奴记下了,大少爷尽可放心……”

    话音未落,却见萧姨娘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娉娉婷婷地沿着抄手游廊走了过来。

    吕庭轩便不再多言,吩咐邸嬷嬷退了下去。

    ……

    中元节里,按大梁例令,朝中大小官员得一日休沐。姜谦也终于得着机会,亲自去左阁老家登门致歉。

    左长庚一身青白的袍子,亲自迎了出来,将姜谦和周燕珠请进了上房奉茶。

    左夫人也在,看了看周燕珠命人奉上的两支三十年老参,道:“侯夫人何须如此客气。子女都是咱们心头的肉,嫣儿撒手人寰,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近些时日但凡想起来,我还心头作痛,何况是你……”

    周燕珠道:“是我家嫣儿福薄,只能待来世再跟左家结缘了……今日特来府上看看,还望左大人、夫人和小公子将心放宽展了,来日方长……”

    左长庚点了点头,看上去仍是忧心忡忡。他请姜氏夫妇坐了,又命人将自己的小儿子左玉卿搀了出来。

    左长庚向姜谦和周燕珠道:“这便是犬子。名玉卿,小字承远……快来见过侯爷吧!”

    后一句是对左玉卿说的。只见这位左玉卿由小厮扶着上前,要给姜谦行礼。

    姜谦赶紧谦虚道:“阁老无须客气,叫姜世伯即可。”

    左玉卿一直缠绵病榻,姜谦甚至都没有得着机会见他一面,便将女儿许给了他。

    此刻,左玉卿由人搀着走得近了,姜谦仔细一看,他虽脸色苍白,但是五官清秀,一双眼睛澄明洞悉,是个难得的人才。

    只可惜,他那大女儿不识好歹。

    姜谦深知他女儿云嫣,要是她诚心躲起来,谁还能寻得着她不成?

    由她去吧!父女缘尽于此,只当没有这个女儿罢了。

    因两家毕竟只是交换了庚贴,还没有过礼,这亲倒是用不着退。毕竟人都没了,还弄这繁文缛节做什么——两家人都心知肚明。

    左玉卿行了礼,便被人扶着在姜谦下首的交椅上坐下,道:“请姜伯父、姜伯母节哀。承远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姜谦断不料他有这么一说,与周燕珠对视一眼,便道:“世侄不必客气。”

    左玉卿深叹了一口气,道:“还请伯父伯母告诉承远,云嫣葬在何处?待她忌日,必前往祭奠。”

    姜谦心头一凛。

    为了回避世人耳目,锦乡侯府上倒是给云嫣立了一个衣冠冢。只不知左玉聊此问,居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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