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呢!”萧姨娘妩媚一笑,“大少爷念书、研墨、洗笔,只要兰草侍候……兰草这小丫头,也是个识作的,也念大少爷的好儿。老夫人,这样懂事的丫头,可不多见呢!我看大少爷识得她的好处,也捧在心尖儿上疼……不如就指给大少爷,做了通房罢?”
老夫人这下回过味儿来了,看着萧姨娘,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敢情,是轩儿看上他屋里的小丫头了。哼,也不知道人生得什么模样?若是那种妖妖调调、狐媚惑主的货色,她第一个不答应。
从古到今,哪家府上的丫寰不是削尖了脑袋,恨不能爬上少爷的床?倒要看看这丫头的心,连带着看看她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老夫人眉心微蹙,将屋里的小孩子们打发了出去,便传了云嫣来问话。
云嫣还未进屋,便听见了满屋的笑语人声,以萧姨娘时而高亢时而婉转的声音为最。
云嫣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低眉顺目地进了屋,朝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和吕夫人曲膝福了礼,又见过了两位姨娘,这才垂手立在那里。
老夫人问:“你就是兰草?”
云嫣低头答道:“是。”
老夫人又问:“年岁几何呀?”
云嫣答:“虚岁十三。”
云嫣恭恭敬敬站着,主子问话自是有问必应,却是始终低着头。
老夫人看得着急,只得大声道:“抬起头来!”
云嫣躲无可躲,只得缓缓扬起脸,目光无所依托,只垂着眼皮。在座的众位夫人姨娘却是看清楚了:这丫头生得一张芙蓉面,宛若春花,美得惊人。
老夫人一眼看去,却是一惊。这眉眼与气势,分明像是……像是……
老夫人突然记不起名字来了——当年她仰慕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侯府独女叫什么来着?
不过老夫人素有涵养,也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慈眉善目地问云嫣:“小丫头,你可是愿意被庭轩大少爷收用?”
云嫣心里“咯噔”一下。
她自打卖身为奴,时时处处谨慎行事,藏拙守愚、敛了锋芒,深恐卷入府内后院之中去。
她在侯府长大,深谙世间女子的苦难,皆因男子薄幸,皆因后宅纷争。后宅是她们女人家的所有天地,喜抑或痛,皆逃不出去,只能在此困守一生。她何曾想过要做别人的通房或待妾,像眼前每一个所谓的贵妇,在后院的猜忌和争夺中耗尽一生?
云嫣突然毫无预兆地跪下,哀哀道:“奴婢恐难从命,求老夫人开恩,奴婢请为自己赎身!”
话音落下那一瞬,房里鸦雀无声。
吕夫人的脸霎时黑了下来。
萧姨娘觑着老夫人和吕夫人的表情,突然觉得心情大好。
奇了,奇了!吕夫人日日鼻孔朝天,只当她儿子人中龙凤,未尝想还有被个丫头片子踩在地上的一天!
萧姨娘心中窃笑,乐见吕夫人折损了面子。
吕夫人着实有种面皮被人往扯住地下踩的感觉。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丫头竟会张口闭口要为自己赎身?
这世道,到底和她们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
老夫人的面色,也比吕夫人好不到哪里去。这小丫头开口求的是她,可她却不知拿这件事怎么办才好。
留着这丫头用吧?轩儿的心思只怕会耽误在这小狐狸精身上;不留吧?又忤了轩儿心意,恐他会心生不快。
正两难呢,却听萧姨娘第一个铿锵出声,对着云嫣道:“哟!好硬的口气!你一个刚来的小丫头,竟然都挣足了赎身银子了?莫不是咱们府里太阔绰,养了你这样一个白眼儿狼罢……”
萧姨娘语中带刺,明着骂云嫣,暗地里影射的,却是这主持中馈的女主人,说她是个大手大脚的败家儿媳妇。
吕夫人的脸更黑了。
云嫣闻言,几个响头磕在地上,道:“夫人息怒,姨娘息怒!是奴婢不识抬举,请夫人姨娘恕罪!奴婢自幼丧母,乃是不祥之人。大少爷解试在即,奴婢恐扰了大少爷福祉……”
萧姨娘哼笑,打断了云嫣:“大少爷的福祉岂是你一个小丫头就能扰了的?大少爷心悦你,指了你服侍他,难道你还敢不从?”
云嫣心惊于萧姨娘搬弄是非的能力,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能豁出去了,应道:“回姨娘的话!大少爷并未对奴婢有任何偏爱,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
言下之意,吕庭轩并未钟情于她,是她自作多情。萧姨娘冷笑,这小蹄子还敢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也真是横了心了!
哼,也是个不中用的,枉费了她的□□!亏她还将自己的旧裙子全赏了她!
就云嫣跟萧姨娘说的这几句话,教老夫人和吕夫人都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夫人到底是见识过世情的,半晌圆场道:“萧姨娘,你好眼力,这小丫头的好处是明眼见儿的。轩儿有造化,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一辈子,也就罢了。”
云嫣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料萧姨娘是个不达目的死不休的。她笑道:“既这样,不如开了脸,明放在他屋里不好?”
老夫人道:“也不是不好。一则老爷不许,二则年纪还太小。如今且浑着,等过两年再说罢。”
相比萧姨娘的不消停,边上坐着的年姨娘,倒是清醒理智得很,一句话也不搭腔。年姨娘是吕老爷年轻时侯就一直贴身服侍的大丫寰,在吕府上也有几分体面。
老夫人就留意到年姨娘一直不吭气,反倒看了她一眼,问她道:“年姨娘,你觉得如何?”
年姨娘自己一无所出,一直觉得自家大少爷是个天滋地养的人物。她其实打心眼里看不惯云嫣能攀上吕庭轩。年姨娘自己是丫寰出身,却不希望又一个丫寰跟她有同样的幸运。她又惯是个怕事的,于是恭恭敬敬开口道:“老太君思虑得极是。妾身愚见,她既是攒够了赎身的银子,便放她去吧——丫头有的是,再去找伢子买一个便是。”
老夫人一挑眉头,觉得有几分道理。只迟疑道:“只是,这丫头无依无靠的,这日后的生计……”
云嫣见有转机,忙道:“奴婢还有一个失散的哥哥!待寻得哥哥便有依靠,老夫人不必挂心惦念……”
吕夫人为难道:“唉,只是轩儿那里……”
老夫人看了看吕夫人,又看了看年姨娘,终是开口了:“轩儿那里由我去说!没得强逼一个小丫头。”
几天后就是乡试,吕庭轩为着考试苦读了三年,可不能前功尽弃。这几天吕庭轩眼看着就要启程去道府,不能让轩儿分了心。
老夫人决心一定,便笑着对云嫣道:“罢了,既有哥哥,你便去吧。交了赎身银子,让徐妈妈替你寻一条活路……你哥哥的事莫要心急,找到活路之后,再徐徐图之。”
老夫人言罢又嘱咐左右:“赶明儿就是会试,谁也不许自作主张,把今天的事告诉轩儿!可都听清楚了?”
萧姨娘听了,就撇了撇嘴。
云嫣伏在地上,大声道:“谢老夫人!您的大恩无以为报,兰草来世当结草衔环……”
声音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老夫人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没见过这样的丫头片子!她家轩儿可是个百里挑一的人物,能侍候这么个主子,哪个丫头不欢天喜地、喜极而泣?
唯独她。
让她花钱出府了,还当成大恩。
只是,这小丫头“自幼丧母”,又为何要“卖身葬母”?老夫人眉间端凝,心头疑云渐起。
……
云嫣回房的时候,明显是受了惊吓,失魂落魄的。
海棠见她样子奇怪,问:“兰草,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云嫣回过神来。
她要交银子赎身了,虽没有什么好顾忌,可她担心海棠会说走了嘴,让吕少爷知道了,又横生变数。
“没什么。”云嫣淡淡道,坐下去开始翻自己的箱笼。
海棠见她怏怏,道:“没什么事就好。我找你半天,徐妈妈也差人寻你好几趟了!”
云嫣这才想起了徐妈妈。
事不宜迟,云嫣马上去见徐妈妈。
当徐妈妈得知云嫣要为自己赎身的事后,气得捶胸顿足,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哎!”
然而又没法冲她发火。小丫头两只大眼睛湿漉漉的,直说这辈子宁愿剃了发当姑子,也不想无名无份地跟了谁。
哎!丫寰的命,小姐的心!
徐妈妈担忧道:“糊涂闺女,你这要是离开了府上,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云嫣抿着嘴唇,“兰草勤着攒银子,就是为了今日。”
只是她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突然,这么快。她的银子将将攒够,等赎得了身,手里头一个多余的铜子也没有。
如今她最担心的,还是如若大少爷知道了,不同意放她走,那可怎么办?
云嫣于是道:“妈妈,恐节外生枝,我这就将赎身银子交给吴总管,换了身契。妈妈帮我遮掩一下,我明早就出府。”
“明早?”徐妈妈一愕。
“明早你奔哪儿去?”徐妈妈翻心一想,不能就这么由着她,“你明早哪儿也不许去!和平常一样,照规矩当你的值!我明早先去趟永晟绣坊。”
徐妈妈生气归生气,还是先想着替云嫣的今后打算。
云嫣满怀感激。
她想着想着就冷静下来了。眼看着这两天大少爷就要启程,往河东山西道的贡院去参加乡试。老夫人刚发过了话,不得让些乱七八糟的事扰了大少爷,府上的人断不敢告诉他。
她一动不如一静。她若是明日出了府,人倒是先恢复了自由身,可若是吕庭轩发现了异样,追究起来,再影响了他的科考,恐怕她难辞其咎。
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如既往地当值,等吕少爷出发赶考去了,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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