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隔了两天,海棠还是知道了。
晚间,云嫣正在灯下搓捻铜丝,海棠鼓着眼儿进来,没头没尾地责问道:“你要赎身出府?”
云嫣神态自若,抬眼问:“你听谁说的?”
海棠气哼哼地在炕边上坐下,道:“萧姨娘房里的弄月说的!”
不用想也知道,萧姨娘安的是什么心。老太君虽然不让说,可萧姨娘也坏,让她身边的丫头递小话儿,让别人院子里的丫寰去散播。若事情败露,大不了打死个把丫寰,也不废她什么。可若能惹得吕庭轩心思不稳,她可就达到目的了!
云嫣继续低头做她的铜骨架子,缓缓道:
“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往外传。这事儿若传到大少爷耳朵里,扰得他不能好生温习,可就罪过大了……明儿大少爷就要出发赶考,老夫人下了令,说了谁影响了大少爷前程,就要扒了谁的皮。”
海棠听得一怔。
她知道兰草是大少爷最可心的小丫寰。大少爷嘴里不说,可她看得明白,大少爷时时处处向着兰草。说不定等大少爷考完乡试回来,就能把兰草收到房里或是抬了姨娘。
可若是大少爷回来,却得知兰草不声不响地就离了府,该有多伤心。
海棠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不自觉就哭了,在一边抹眼泪,道:“你真是的!别人家都是到年纪放出府去,哪家府上还会要个丫寰的赎身银子……”
云嫣没法跟她细说其中原委,也不接话,直管做自己手里的活计。
海棠抽泣着,又道:“这么大一笔银子,你要上哪儿拿去……让你跟了大少爷,你偏不,犟得像头牛似的……大少爷这么好的人,多少人做梦都找不到的。跟了他不说一辈子富贵荣华,起码衣食无忧,你如今这样又是何苦……”
云嫣想,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男子,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她仍旧不说话,继续自己做自己的。
海棠呜呜地哭,鼻子里鼓出一个鼻涕泡儿,道:“你是个没良心的,你倒是走了,无牵无挂的,你让我一个人从今往后可怎么办……”
云嫣知道海棠在打苦情牌呢,越发不理她,继续拿铜丝穿绕,渐渐做成了一个骨架。
半晌,海棠见云嫣不理自己,只顾着搓捻铜丝,摆弄一块黑色的丝绒布。海棠讨得没趣,只得擦了擦眼泪,问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
“嗯?”
“你这是做的什么东西?看着怪精巧的!”
云嫣做的是假髻的骨架。云嫣的祖父在工部主事多年,各种器物图纸、监造匠人见得多,打小耳濡目染,云嫣对制作这些精细机巧之物颇有天赋。
她想趁着这几天,给吕府老夫人做一顶假髻送给她。
老夫人做主放她出去,她觉得老夫人对自己有恩。
云嫣一向有心。她见老夫人头发斑白,顶发稀疏,便打算剪了自己的一头秀发,做成一顶假髻。反正她这一大把乌黑油亮的头发,日后也无甚用处。
云嫣又借来磨刀石,磨了铜片,做成了两只黄铜卡子。那卡子设计得分外精巧,只肖轻轻一按,那假髻便固定于头上,取下时只需将两端挑起,便可轻易取下。
云嫣正在往黄铜骨架上衬丝绒布,却有一个小丫鬟匆匆进了门来,说道:“兰草!大少爷让你去他书房一趟!”
云嫣心头一凛。
大少爷这时候传她去书房,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一路上脑子飞转,想着许多应对的法子,云嫣脚步沉重地去了吕庭轩的书房。
迈腿进了屋里,云嫣却只见吕庭轩端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表情颇有些严肃。
云嫣只好压下心中慌乱,硬着头皮道:“大少爷叫奴婢来,有何吩咐?”
吕庭轩半晌没说话。
云嫣的心扑扑跳着,抬头睃了吕庭轩一眼,又垂下头去等他发话。
吕庭轩良久才道:“兰草,明天我便要出发了。”
云嫣:“……”
“等我考试回来,必去求了太夫人和夫人,给你一个名份。”
云嫣:“……”
不知为何,云嫣听到他说这话,忽觉心头一软……敢情不是萧姨娘多事,是吕庭轩自己也有这个心思。
想必他还不知道吧——她要赎身离府的事。
却又见吕庭轩从椅子上站起来,背身向窗,喃喃道:
“……你这几日若是得空,就帮我抄佛经祈福,或是画美人娃娃的笔定升官图,求神灵保佑我高中吧……”
云嫣闻言一惊。他如何知道她会写会画?
云嫣想说她不会,可转念一想,只怕吕庭轩是早已经看出来了。而此情此景,她若开口拒绝,显得不尽人情。若是应诺,因她要走,必履行不了诺言,恐怕会令他失望。
心思转过千百回,云嫣终是忍住没有作声。
她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待吕庭轩没有别的吩咐了,她只福了福身,低头退出去了。
本来,吕庭轩一直只管自说自话,也不敢看云嫣。依云嫣倔强的小性子,本以为她要争辩一番的。
她这样一言不发,倒显得她心里跟吕庭轩有默契似的。
吕庭轩心中莫名欢喜。
无论如何,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又没有出言反对,算是默认了。
她肯定是害羞了罢——吕庭轩心里多了许多甜蜜欢欣。
……
别院那边,红杏见朱顺从大同府回来了,赶忙过去问:“怎么样了?”
原来,朱顺今日进城办事,红杏偷偷托了他,拿着那真紫色的濮院绸边角料,去城里各个绣坊打听。
跑了半个大同府,问到永晟绣坊,才知道他们家新进了一批这样的绸料。永晟的前堂小厮殷勤,对朱顺说:若是想替主子订做衣裳,又不喜欢现成的绣样,他们永晟会找人帮忙绣花儿。什么样的绣娘都能找得到。
可一听朱顺提起他是吕知府恒山别院的,那小厮便不言语了,一看心里就有鬼。
红杏一径听朱顺说着,直觉得心里嘭嘭直跳,深知自己发现了惊天的秘密。
她想起前阵子,云嫣没日没夜地在徐妈妈那里做针线。
原来,那小蹄子做的针线,都是拿来卖钱的!不然,她如何会有这永晟绣坊给的边角料?
不行,就凭这个,兰草那贱婢就不配呆在大少爷身边服侍!
若是能查到永晟绣坊的账册,找到付给兰草的银子,便是人证物证俱在,坐实了兰草在外头揽私活儿!
红杏左右思量一番,打算上吕府告状。告徐妈妈纵容下人坏了规矩,告兰草这贱蹄子因私利坏了府上名声!
现下徐妈妈正好不在别院,周全家的又管不了她,红杏便找了个借口从别院跑了出来。
红杏坐着牛车赶到了城里,本打算来永晟绣坊一探究竟。不料从牛车里一探头,正好看见徐妈妈前来找永晟的老板娘。
红杏心头一骇,闪身躲进了车里。心中更是忿然,徐妈妈牵线给兰草在外头做私活的事,便已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徐妈妈今日,是为着云嫣的差事来永晟绣坊的。府里着她给云嫣谋条生路,她想来想去,女孩子家家的,也只有做绣娘一条路罢了。
大同府城内的永晟绣坊,这几个月来是门庭若市。
绣坊主事的妇人肖月娥穿着件玫瑰紫织金缠枝纹的喜鹊袍,一条翠绿色绣芙蓉花的八幅湘裙,头戴了镶百宝的金簪和点翠大花,打扮得像只花孔雀,颇迎合了她日天日地的跋扈性子。
听徐妈妈说明来意,肖月娥笑得眉目飞扬,道:“你家那小绣娘,我是求之不得!她做的绣活儿,如今店里是卖得最好的!她要来,我必高价请她!”
徐妈妈知道商贾之家,惯会练嘴皮子的。见肖月娥答应得如此痛快,一双精光四射的眼里,却没有几分诚意。
徐妈妈叹了一口气,但也别无他法。
事情说定,徐妈妈就回府,给老夫人和吕夫人回了话儿。
……
八月初二,吕庭轩便要坐马车出发,前往河东山西道的贡院。
吕庭轩出发前,先去祠堂拜了祖先。然后由着一群人簇拥着出了垂花门。
因贡院有规定,考生至多只能有一个小厮随行。看着家仆正往马车上搬着不多的几个箱笼,老夫人心疼得不得了。
“四清,你可要好好照顾大少爷!”老夫人叮嘱小厮。她立在风中,眼眶微湿,颇有几分离愁凄凄。
“母亲,您别担心。”吕夫人上前劝道,“四清打小跟在轩儿身边,是最妥帖的。”
今日萧姨娘竟也出来相送,此刻笑道:“是啊,老夫人!你就放心吧!四清呀,比许多丫寰还细心呢!”
这一听便是话中有话,吕夫人心里一凛。她盯着萧姨娘那张嘴,生怕她把兰草的事给顺嘴说了出来。
出门送吕庭轩的大小家丁、丫寰数以十计,拿马凳的、拉马儿的、扶着他胳膊的,纷纷簇拥着吕庭轩上了马车。
吕庭轩上了车,却朝他院儿里的西厢房那个方向望了一望。
而后,马蹄声渐起,车缓缓向前驶去。
吕庭轩的马车走出去不远,还没等老夫人收回远眺的视线,就听见身后一片扰攘。
原来不知道打哪儿跑来了一个身着红绸衣的丫寰,不顾众人的阻拦,闯过来跪在了老夫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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