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云嫣回答,刚才那顽童已来到她跟前,仰脸望着她。

    “你是谁?”那男孩儿问,“你是仙女吗?”

    今日云嫣穿了件月白色的细布褙子,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因头发短,她只戴了一朵粉色绒花,胳膊上挽了个石青色的小布包。她身段细条,脚步轻盈,气质却是说不出的矜贵清雅,一地白哗哗的米珠映衬得她的小脸莹白透亮,果真有几份像个出尘的仙女。

    云嫣红着脸,说明来意。

    听到说是徐妈妈介绍来的人,这边厢肖月娥便朝云嫣看了过来。

    肖月娥生了一双猫儿眼,看人时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她肤色黑黄,下巴尖细,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你叫什么名字?”肖月娥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云嫣跟前。

    “我叫赵青瓷。”

    云嫣朝着肖月娥笑了笑,笑容浅淡。

    一个女子,能将绣坊生意做起来,还打理到这种程度,绝不是什么愚钝之人。早听徐妈妈说这个女人不得了,嘱咐她小心干活,少招惹这肖月娥。

    云嫣觉得,这种七情上面的人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种有事儿藏着掖着的。

    ……

    如此这般,云嫣脱了奴籍,成了大同府永晟绣坊的一个小小绣娘。

    永晟绣坊是肖月娥的产业。肖月娥原是个裁缝娘子,尚未婚配,却带着一个糯米团似的儿子。她性格泼烈,比男子更果决,又得贵人相助,便自己开了这么一家铺子。

    肖月娥原说是高价请云嫣。可商人重利,翻脸如翻书,她眼见着云嫣是这么一个小丫头,又举目无亲、无倚无仗,便心生轻慢,似笑非笑道:

    “徐妈妈跟你说好了吧?一个月例银是六百文。”

    云嫣听着一愕。也不拐弯抹角了,开口道:“妈妈说,你答应的是二两银子。”

    肖月娥振振有辞:“二两银子,那是不管吃不管住的价!你吃的不花钱?住我这儿的房,不交房租?我也是花钱供着你们这些菩萨!我这儿的银子可不是风吹来的……”

    边上站着的小厮面露尴尬,向云嫣讪讪地笑了笑——他也是肖月娥口中的菩萨。

    云嫣觉得心里一凉。若是月例只有六百文,她要攒到何时才能攒够往雍州去的盘缠?

    云嫣想了片刻后镇静下来,开口问:“肖师傅,不知道咱们绣坊门口对联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肖月娥一愕。打量了云嫣一眼,随即不以为然道:“总是好话!”

    云嫣听完便心里有数了。

    始见那副对联,云嫣以为肖月娥莫不是个特立独行、众醉独醒的奇女子,如此看来,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市井小妇、随波逐流的商人罢了。

    可眼下云嫣不得不在她手底下讨生活。从前云嫣做丫寰的月例银子,她忍着一个子儿也不花,又赶活做绣品,攒了些钱。可赎身银子一交,云嫣便又穷得身无分文。

    去雍州需要不少盘缠,云嫣还须从长计议。

    云嫣于是道:“依肖师傅的话,我一月的饭钱和房钱便是一两四钱银子。能否跟肖师傅打个商量?我绣一副尺方,得九十九文,绣活计件,多劳多得。每月底照件数给我结银子,至于饭钱和房钱那一两四百文,我给肖师傅交现银?”

    肖月娥脑子有些跟不上,边上的小厮却马上听明白了。

    那小厮名叫闫光,他在肖月娥耳边道:“按件计工钱,外头的绣娘要便宜许多。只是外头水平参差不齐,时日没保证,有时弄坏了料子,还撒手不管赔。她在店里做活儿,倒是稳妥些。”

    肖月娥想了想也明白过来。她不禁抬眼看了看云嫣,这才知道遇上了一个厉害的主儿。

    她不置可否。

    闫光又附耳对她道:“这样一来并不亏。若固定每月给六百文,又绣不出几副来,再加上吃用,咱们还得往里贴银子。”

    云嫣听见了,笑了笑提醒道:“肖师傅,那一两四百文的饭钱房钱,可也是真金白银!”

    肖月娥养一个人,原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她只不过是想借口压低月例罢了。

    现在想着不仅能卖她的刺绣赚钱,饭钱房钱里也能赚一笔。而且云嫣不管绣不绣得出那么多活儿,都得给她钱,她只赚不赔!

    肖月娥哈哈一笑,便招呼闫光取笔墨来,摆开阵势,与云嫣签字画押。

    ……

    话说吕知府这边,因为吕庭轩参加乡试归来,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吕庭轩也是满面欢喜。他考得顺利,返程的路上便一直惦着家里那个小丫头,一直在想怎样跟娘和祖母说,又怎样替兰草安排。

    吕庭轩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兰草进屋服侍更衣,却迟迟不见人影。

    直到浣雪来催:“大少爷,让奴婢服侍您更衣吧!老夫人都等得着急了……”

    吕庭轩想着本该一回来便去老夫人那儿请安,于是伸开胳傅任浣雪服侍,开口问:“兰草呢?”

    “奴婢没有见着她。”浣雪一边替他换上衣服一边稳稳道,“大少爷还是穿那件大红团花束袍吧,老夫人最喜欢您穿红……”

    浣雪将话儿岔开了,吕庭轩便没再追问。他想着兰草本就年龄小爱淘气,一时半会儿找不见人影儿也是有的。眼下也是等不得了,先去老夫人那儿请安回来再说。

    哼,小模小样,回来再好好收拾她!

    老夫人早在乐古堂等得望眼欲穿,一见吕庭轩走进屋来,便握了他的一双手:“我的乖孙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不过是几天功夫,倒像是隔了好些年没见似的。

    “瘦了,又瘦了许多!”老夫人看着就心疼起来。

    吕庭轩却是留意到了老夫人头顶乌黑浓密的头发,心中欢喜,眼睛闪亮地问:“祖母,您这是白发转青,还是戴了义髻?”

    老夫人这才想起兰草之事,沉吟片刻,道:“轩儿,这假髻,原是你屋里的兰草做的。”

    “兰草?”吕庭轩备感惊喜。这丫头,还有多少他所不知道的本事?

    老夫人叹了口气,沉沉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你走后,兰草闹着要赎身出府。我和你娘拗不过,就让她去了……”

    “什么?”吕庭轩瞬间面色铁青。

    心里第一个念头竟是:兰草莫不是犯了什么错,被撵了出府去?

    “她没有犯什么错儿。”老夫人道,“是萧姨娘提议,将兰草收到你房里。可兰草她……她不太愿意,这才自请出府。”

    老夫人边说边觑着孙儿脸色,生怕他动了气。

    吕庭轩的脸涨得通红——这原也是他心中所想。可兰草竟然不愿么?

    他的心突然痛起来。

    一定是萧姨娘言语轻佻,辱没了兰草,歪曲了他的一番心意。那小丫头听了那些糟心的话,心里该有多苦。

    她孤女一个,离府以后怎么活?

    那日吕庭轩回了自己院儿里,面如玄铁地吩咐丫寰,道:“去!去萧姨娘屋里问话,问问她都跟兰草胡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祈月回来禀道:“回大少爷,萧姨娘说……说她只是好心提了一句,兰草自己就吓得魂不附体,磕头求老夫放她出去……”

    吕庭轩这才知道,是兰草这丫头自有主张,宁愿替自己赎身出府,也不愿意跟了他。

    而且,放兰草出府,是他出发赶考前就定下来的事。

    吕庭轩气得砸了砚台。

    祈月吓得扑嗵一声跪在地上,长这么大,谁也没有见过吕庭轩如此大动肝火,正在屋里的四清和落月也吓坏了,跪成一片。

    吕庭轩扶着桌角,重重地喘气。

    她怎么能这样!

    他心悦她,原以为她也是喜欢他的。可作为他的贴身丫寰,这丫头没使手段勾引他,躲他的手段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若是不想被收用,也可以跟他商量了再做打算。难道他还会强用了她不成?

    最令他心痛的是,兰草直到走,也没有跟他知会过一声。

    ……

    一转眼,云嫣已经来了永晟绣坊月余。

    月底结银子的时候,肖月娥喜上眉梢。

    云嫣在这一个月里,几乎每天绣出一幅花样。而且她绣工极好,针脚细密,绣面平整,配色大方清新,绣出来的东西,很快就被人买走了。

    云嫣结了银子,交了饭钱房钱,自己手里还剩了一两又五百文。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她把自己累得不轻。她每日白天夜里地做绣活儿,除了肖月娥的儿子元宝儿摇摇摆摆走过来的时候,她会停下逗逗他之外,其余时间,她都是坐在绣架前劳碌。

    有时夜里做梦,她还在拿牙咬线头。

    云嫣一个月做的活儿,让肖月娥小赚了一笔。肖月娥如今看云嫣,就如同看着一棵摇钱树。

    其实肖月娥心眼儿不坏,云嫣看得通透。只不过是商人的精明一分不少,尤其还是一个妇道人家的精明。

    云嫣明白,不与她争。

    她孤女一个,懂得世事艰难。一个妇道人家开商铺,个中艰辛也实难想象。

    在当今大梁朝,世人尽皆不喜欢女子,连女子都瞧轻了女子,女子又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她又何必再瞧不上肖月娥?

    云嫣想到这里,拿针骚了骚头,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外头院子里白茫茫的雪。

    一地银白,只有院西头的水井和轱辘架子立在风里,像个凄凉无依的孤女。

    大同府的冬天,比京城更加寒冷刺骨。

    肖月娥算盘打得精,冬日里除去最冷的几天,店里一概是连也火盆不生的。就算点了火盆,也是放在前堂招待客人用的,后头绣娘做活儿的里间,顶多能沾上一点热乎气儿。

    云嫣不似别的绣娘,天冷的时候,可以回家做活。她只有这里可呆,即便穿得再厚,也是坐得手脚冰凉。

    肖月娥便是看准了,云嫣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任云嫣怎么说,她就是不肯掏这点炭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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