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穿了一身黄江绸绣五蝠平金锦袍,戴紫玉冠,一派温文尔雅。前头宁公公揭起了绣线软帘,太子便走了进来,直走到云嫣面前。
云嫣只得起身迎上去,福身道:“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云嫣低着头,妄图拿身子挡住太子的视线。可不巧菜汤已然沸滚,在锅子里“噗哧噗哧”作响。
太子只觉一阵香气扑鼻,本来晚膳已经用罢,竟然又有几分饿了。
“小泉子,替孤取双筷子来。”
宁公公微一愣怔,便领命而去。太子却在八仙桌边坐下,笑着对云嫣道:“今日本太子运气好,正好赶上吃东道……姑娘也请坐吧。”
云嫣心头骇然——太子竟然赐坐,令人惶恐。
云嫣咬唇,抱了赴死之心,问:“太子殿下,可、可是要责罚民女?”
“嗯?”太子疑惑,“何来责罚一说?”忽然又明白过来,笑道,“青瓷姑娘正长身体,最应当是进补之时。下回,让厨房备个大些的铜锅,上一些宁夏进贡的羊肉。那肉味道肥美,这个天气吃些最是适宜。”
云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与蔻珠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道:“谢太子殿□□恤。”
太子抬头看云嫣,复又指了指绣墩,道:“姑娘请坐。孤今日是来看看姑娘的住处安排得是否周全……本是一腔赤诚,姑娘莫要见外。”
太子礼贤下士若此,云嫣只得按下心头惴惴,依言慢慢走到绣墩旁边,侧身坐了下来。
蔻珠将铜盒奉上,宁公公又端上来几道可口小菜。这热乎乎的汤锅,就着小菜,太子竟然喝了两碗。
云嫣吃得也是心满意足。她是个见到吃的就忘乎所以的,又是个小没心肝的,觉得与太子相处,如沐春风,不似某人,成日里黑着一张脸。
然而,云嫣一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眉梢眼角莫名竟泄露出一脉温柔。
“何事如此高兴?”太子看着她。
太子一问,云嫣散游的心神才聚敛回来,覆目微赧。她如何能说,她正想着某个人呢?
神思一动,云嫣突然想起前几日要与太子说的话来,只道:“太子殿下为民女安排良多,民女感激不尽,时常想着如何能报答太子一二。不巧正有个想法,想禀了太子殿下。”
“哦?”太子求知若渴,“说来听听?”
“是关于百叟贺寿之事。”云嫣道,“殿下,皇上寿辰,近五百位智叟穿着百子衣贺寿殿前,盛况非凡。民女听闻,太子殿下还为皇上安排了赐宴。这百叟宴如何摆,殿下可有安排?”
太子胸有成竹,道:“宫中不时大宴群臣,此次贺寿宗人府自有专事安排。”
“几百人吃席,席面倒是不难准备。”云嫣道,“然太子殿下可曾想过,来人都是七旬以上老人?皇上寿辰在正月里,菜肴又凉得快。群臣吃席,凉些倒也罢了,可智叟们终究年迈,平日里沾荤腥不多,又来自全国各地,难免有人水土不服。如若吃了凉肴冷羹不适,岂不成了件憾事?”
进宫吃过席的人都知道,宫宴是又冷又油腻,无滋无味。贺寿场面盛大,菜肴上齐了皇帝必是要抒情一番,等到真正开席,菜肴恐怕都冻成冰溜子了吧?若是老人家吃坏了肠胃,就此倒了,喜事变丧事,作为主持这场盛礼的太子,该如何善了?
太子恍然,忙问:“姑娘有何见教?”
云嫣看向桌上的铜盒,反问道:“殿下瞧这炭锅如何?”
太子凝思片刻,渐渐明白过来,眉间一松,叹道:“倒是个好主意!”
人多天冷,先将半熟的菜肴上齐,炭锅侍候着……皇帝便是说多久都不打紧,待正式开席,众叟将菜肴放进炭锅一涮,仍是吃得热乎乎暖融融……妙,这法子实在是妙!
太子面露喜悦,眼中满是赞赏之色,欣欣然看向云嫣。
云嫣又道:“殿下,若要好看些,还可将炭炉和锅子做成一体,请铜铺改作一二,方便侍奉和使用。然‘炭锅’终究不是个雅致的名字,届时可请皇帝陛下赐名,取福寿绵长之意,殿下以为如何?”
若要问太子如何,太子简直要击掌称赞。一切一切,都安排到了太子的心坎儿上了。
太子门客上千,竟没有一人为他如此思虑周全。
这赵青瓷,虽说是绣娘,却气质脱俗、才情出众,若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太子都是信的!
真真是一个妙人儿!
那晚太子在宝约阁逗留至深夜,与云嫣探讨祝寿之事,直到亥末,方才意犹未尽地领了内侍离去。
……
一转眼,靖王在玉夏已停留一月有余。出使诸事均已办理妥当,靖王归心似箭,只等玉夏国君在节符上落印,靖王便可率众打道回大梁朝。
靖王正坐在弘通轩书房的书案前看舆图,琢磨着回大梁的路线。思绪却飞越了大漠,直飞回大梁京都。心头是难抑的怀思,想尽早见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马骁和杜琨领了靖王的吩咐,正在外间商量如何准备回程的车马粮草。一转眼,却听小厮来禀,道:“兰丞相求见靖王殿下。”
兰丞相下了马车,直奔靖王的书房而来。他进来时,一脸忧色。
靖王给兰暠赐了坐,并问:“舅姥爷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舅姥爷单刀直入:“简儿,老夫听说,你千里迢迢跟一位女子通书信?”
靖王并未与女子通书信,书信往来都是暗七代笔。他也一直没能等到云嫣的亲笔回信。
靖王想起那个小人儿来便心口隐隐作痛,只缓声道:“简儿心悦一位姑娘。可她最近周遭横生变故,是以多关心了些……”
舅姥爷知道靖王来了玉夏国以后,与大梁朝频密书信往来,以为他为的是军机之要,却不想是为了一个绣娘。
舅姥爷一直听他妹子说,她外孙简儿乃是将帅之才,有勇有谋,行事极为内敛深沉……不曾想,却是个耽于女色的,前有对那些个舞姬垂涎不迭,后有为个绣娘劳师动众。
舅姥爷又听妹子说,大梁首辅柳允庭之女嘱意于简儿,这本是件美事,但他若是这样朝三暮四——招惹些歌舞姬妾倒不打紧,只恐怕他被个绣娘迷了心志,最后惹怒了柳允庭,得不偿失。
“简儿,请听老夫一句劝。”舅姥爷道,“柳允庭的独女乃是良配,简儿切莫因小失大……”
“谢舅姥爷关心。”靖王无滋无味地道,“只是对简儿而言,柳家女儿实非良配。”
“为何?”
靖王看着兰丞相,英俊的眉眼间有几分思量——兰丞相是外族,有些事情本不足与他相道。但兰家乃是他外祖母的母家,兰氏一族上下,是他的后背与支柱。
有些话,他终究不得不说。
靖王道:“舅姥爷,我若迎娶柳弦音,人人都以为我赵简,在朝堂上积威日重,只会更加引人猜忌。树敌良多绝非好事。父皇放出此言,也不过是他的……权衡之道。”
太子赵琛的党羽日渐壮大,朝臣纷纷向这位未来的天子聚拢示好。皇帝一边冷眼旁观,一边又将靖王引入众人视野。
这本是帝王制衡之道。太子是他钦定的继承人不假,然太子势大,皇帝的位子便岌岌可危,势必得有一个皇子牵制太子,是为平衡之术。
靖王看得明白,并不想淌这趟浑水。
然而,舅姥爷不能赞同。
“话虽是这么说……”舅姥爷捋了胡须道,“但一味韬光养晦、隐忍退让,到头来可能真的会失势……如若有柳允庭这个当朝重臣的助力,即便真是太子登基继位,也必然不敢对简儿如何!”
靖王见舅姥爷仍旧心存侥幸,道:“舅姥爷,您思虑得是。然而自从父皇舍了母妃而取许凤瑾之日起,便注定了我与太子今日的水火之势。我虽有心示弱,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
靖王从不心存侥幸。他母妃曾是父皇正妃,这件事许凤瑾会记得一辈子。靖王自打出生,便已身在棋局,没有退路。皇子夺权,皆是倾家之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哪有放过一说?如若太子登极,其余众皇子不论,靖王却是只有一个下场。
试问哪位帝王愿意养虎为患,放人安眠于卧榻?到时候别说是柳阁老,便是整个内阁,也帮不了靖王。是以靖王并不在乎,太子是否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那简儿的意思……”舅姥爷睁大了眼,心头猝然一惊。剩下的话却是不敢再说——难道简儿意欲争储,拼死一搏?
他原以为赵简只是流连女色,退而求全,以期自保。不想,他竟怀有泼天的野心,浑无畏惧。舅姥爷看向他深琥珀色的眼眸,仿佛古井般深不可测,似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靖王按住舅姥爷的手,道:“身为靖王,名为赵简,本就没有退路可言……舅姥爷可愿助简儿一臂之力?”
舅姥爷神情端凝,看靖王的眼神,再不似看一个风流少年。
靖王笑道:“舅姥爷若是还对赵琛抱有奢望……不防想想,本王可有一位亲皇叔健在?”
舅姥爷如罹雷击。
如今大梁朝皇帝——靖王的父皇赵当年也并非储君,却是暗中坐大、择机起事,在神武门发动兵变,兄弟相残。靖王的亲皇叔三个,被悉数击杀殆尽,无一幸免。
舅姥爷神思霎时清明,脸色渐渐平静下来。
明白了靖王的真实心意,舅姥爷秘而不宣。不答反问道:“简儿就算没有倚仗柳阁老之意,也没必要成日里记挂着一个绣娘罢?”
靖王:“……”
舅姥爷觑着他:“你实话说,绣娘之事,是为掩人耳目还是动了真情?”
靖王断没想到,舅姥爷言语竟是如此直白。他耳根微红。
舅姥爷看到靖王如此神情,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却是一副不赞同的样子。
作为过来人,舅姥爷觉得滋事体大,须得好好跟靖王念叨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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