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子妃院儿里一个听使唤做粗活的小丫寰来厨房舀水,得空儿的时候,跟烧火的郭老婆子闲嗑牙道:“郭大婶子,您老可要飞黄腾达了,您知道不知道?”
郭老婆子忙着将柴禾塞进灶膛里,道:“罢咧!红榄,您就别拿我这老婆子打趣儿了!”
“绝不说笑!”红榄道,“您可知道前儿来主动跟您搭话儿、问如何将火烧得旺的,是谁?”
郭老婆子一怔,忆起来后一笑,道:“那小姑娘啊,生得好生俊俏,又白又娇……莫非是娘娘的远房侄女儿?”
“那倒不是!”红榄讪笑,“她可是太子殿下的新宠,名叫赵青瓷,是一个绣娘!”
郭老婆子不信。
红榄便问她:“昨儿,太子殿下可是在宝约阁要水了吧?”
郭老婆子回想了回想,竟确有其事,恍然大悟。
红榄已拎了水桶要走,笑道:“她要再来,您老可要好好侍候着,别误了这飞黄腾达的机会啊!”
过了不到两日,阖府上下,都盛传太子看上了永晟绣坊的绣娘,已经接连临幸好几夜了。
太子妃听到风声,便差了静恪去静兮堂那边打探。
不一会儿静恪进来回话,太子妃便摒退左右,问道:“昨晚赵琛在哪儿睡的?”
静恪对太子妃这种直呼太子名讳早就习以为常了,道:“回娘娘,殿下昨晚宿在静兮堂……不过,晚膳是在宝约阁用的,戍时还传了夜宵侍候。”
太子妃揪着帕子,恨恨道:“哼,宝约阁那小贱蹄子,怎么还不死?”
“娘娘莫急。”静恪微笑着一转眼眸,“娘娘上回吩咐那事儿,人选已经有了……”说着附过去在郭如是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太子妃闻言,转头欣然看着静恪,眉间现了喜色。
此刻的宝约阁里,太子正立在长条案旁边,看云嫣细细改着那铜“炭锅”的图样。
云嫣执笔,边描边解释道:“这是受了大灶的启发。下为火膛,中央是大烟囱,上下通风……”
太子看去,只见云嫣的铜锅中央梗着一管茶盅口粗细的空心铜柱,锅上还加了饰有夔纹的锅盖。
云嫣为人一向冷淡,却在太子献寿礼一事上费尽心思,说起铜锅的构造时眼神灼亮,像被点燃的小蜡烛一般。
“这锅子每位长寿老人桌放前一个,须做得小一些。民女于是将葵口锅改深了,锅沿就小了指宽。”云嫣认真道,“只是不知,这样的构造,能不能真正通风,通风时炭火会不会外往吐,伤到人……”
太子立在云嫣身侧,看她小手执笔,将原来那张描改得面目全非的图样,誊在一张新的竹纸上。
她一个绣娘,生得一双巧手,长了一张巧嘴,还懂得天工机巧、能作格物的图样,太子简直要怀疑她到底是谁……
太子的视线不知不觉就从图纸上移上来,沿着云嫣的胳膊,转到她的脸上。她如今还小,脸上还带着几分稚嫩和娇憨之态,白玉似的小脸未施粉黛,雪肤嫩得像七月里的水蜜桃,灯下似乎还能瞧见浅浅绒毛。
这张脸,真真是教人怦然心动……
云嫣描完放下毛笔,细细端凝,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可改进之处。
云嫣看罢,转头问:“太子殿下,不如,就让铜匠依这图样做出来,先试一试罢?”
一转脸,却见太子盯着自己,一双黑玉流光的眸子满含着不明意味。
“太子殿下?”
太子敛神,有些赧然,却立刻正了颜色,道:“这图样确是万全,我明日便着人造办一些。”
云嫣自然不知太子所想,满意地笑了。
那个笑容绽放在她脸上,冲淡了素日清冷的神色,像晨霜化在冬日暖阳里。
太子的心被蓦地一撞,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伸手捉了云嫣的一只小手。
云嫣一愣,却听太子问:“你是孤的功臣,孤要如何赏你?”
云嫣方才惊觉自己的手被太子抓住了。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遇到太子捉自己的手,早就顺势软了柔荑,或干脆软进了太子怀里,乖巧识相地抓住了这富贵荣华。
可云嫣,却是蓦地缩回手去,急得下意识将胳膊背到身后,险些打翻了条案上的黄釉笔洗。
云嫣弄出的动静有点大,太子面色微怔,略显尴尬。云嫣忙起身福道:
“太子殿下,民、民女不用任何赏赐!”抿了抿唇,将闷了许久的话道了出来,“若、若是府上方便,能否将青瓷安排到乐道堂去住,也好省些路程,赶制绣活儿……”
太子闻她此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方才垂眸看她,眼里似有哀戚,问:“难道孤的一片爱慕之心,姑娘全然不知么?”
云嫣却是骇然。她心里莫名惊慌,脑中一个身影闪现,仿佛觉得对不起谁了似的。
云嫣扑通跪下,道:“青瓷驽钝,不曾尽察太子殿下关爱子民与泽被天下之心。请太子殿下宽恕……”
她倒是聪明至极,一番偷换概念,便想糊弄过去。
太子已知她心意。
然而,他确是真的心悦于她。
他与他的发妻郭如是隔阂已久,为了郭氏的内帷贤名,他一直未曾纳侧妃或抬妾室。如今遇上了一个真心为他,还能与之谈物论道的奇女子,对方却无意攀附于他,甚至处处与他划清界线。
只能慨叹知音难觅,芳心难求。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心内却是不甘,他沉沉问道:“青瓷莫非,心里有了别人么?”
先前云嫣还勉强应付得来,听到太子如此一问,却是被雷击似的钉在原地。
一时间,心头那个身影再怎么也挥之不去,亲兄弟之间的算计、皇子间的争夺、明枪暗箭、离心离德,说不清道不明的猜测,纷至沓来……
云嫣敛了神思,重重扣首在地,答道:“青瓷心中并无什么人和物!只是想一心做工,别无旁骛。”
“那你告诉孤,你要什么?”太子问,“以你的才华,会甘心在一间绣坊做一辈子绣娘么?”
她毅然道:“青瓷不才,愿一辈子与绣线油灯为伴!”
太子忽觉,云嫣的人明明就站在他眼前,却是遥不可及,摸不到,触不着,就算是触着了,那触感也是冰得蚀骨。
她,心里仿佛砌着一堵厚厚的墙,任谁也走不进去。
那晚,太子酉时便出了宝约阁,之后两日都不曾再来过。
蔻珠对云嫣道:“殿下近两日,肯定是日理万机。也不知殿下这般忙碌,是否顾得上身体?姑娘可是要去一趟太子殿下的静兮堂,给殿下请个安?”
云嫣不答,置若罔闻。只管做着手里的活,连头也没有抬。
为着那晚的事,云嫣一直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见太子。太子不来,怕也是觉得尴尬。云嫣想,若是就这么放着,太子渐渐地把她这一茬儿给忘掉了,倒真是好事。
云嫣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不料第二日,当她起身从宝约阁出发往乐道堂走的时候,却看见宁公公等在门口。
宁公公笑眉喜目,上前躬身道:“……请姑娘上轿。”
当门口停着一抬暖轿,高五尺许,阁四尺,翠盖有殷红流苏,三面封着绛色帷帐。轿窗两边各站着一个丫寰,宁公公却亲自上来打了帘子,请云嫣坐进去。
云嫣见状,三九天里出了一身汗:太子府上,竟拿软轿抬一个绣娘去上工?
不用想也知道,这暖轿如何坐得?云嫣推辞再四,就是不肯上轿,自顾自抬脚要往前走,宁公公又不好阻拦,在她身后为难道:“姑娘,这本是殿下的安排!请姑娘体恤老奴,莫要让下人难做……”
“宁公公只管向太子殿下复命,”云嫣边走边道,“就说是民女虽感谢太子殿下隆恩,但深感惶恐,避之不及……”
话音未落,云嫣一抬眼,却见太子就站在前头。
他由十来个虞侯或是门客簇着,身着一袭橙黄色五彩云龙的吉服,像是刚去了哪里回来,撞见此番。
太子身形修长,一贯的玉树临风,现下却只是静静看着云嫣,并不说话。
云嫣嚅嗫着小嘴低下头去,方才的话却是不敢再说了。
抬轿的小厮们极有眼色,早已经撵了上来,云嫣见轿帘又撩了起来,只得坐了进去。
这是一顶女轿,轿箱两壁栏槛都雕镂着金花,刻着八仙过海的神话图。云嫣坐在里头,心也跟着轿子一忽一悠的。她心里不踏实,等过了一会儿才敢撩开帘子往外看。
太子等人已经没了踪影。
思索间,就到了乐道堂。
……
进入腊月,靖王却被舅姥爷留在了玉夏。他每日里在于堰苑闷住着,既不赏乐看舞,也不遛鸟逗虫,除了清早练剑扎马步,就是看看舆图,或是静静望着远处绵延的雪山,半晌不说话。
到夜里靖王却不能好睡,有时半夜里起来,只抽了一本书,斜倚着靠枕,就着烛火一页页翻着。
马骁知道,每当殿下这种时候,便是在想着谁了。
马骁命值夜的丫寰上了茶,又剪了灯芯,笑着道:“今日听李大人说,玉夏的边市最是繁华热闹,那里集散贩卖南北货。他这几日替他家夫人买了好些新奇的小物件……”
鸿胪寺卿李元佑与其妻吕氏乃是大梁朝出了名的恩爱夫妻。李元佑出门,万事都记挂着妻子,若遇上稀奇的物事,少不得买回去送给她。
马骁瞧着自家殿下脸色,又轻声道:“殿下趁着闲暇,何不去边市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靖王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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