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刚走出来的肖月娥听到了宁泉的话,始而震惊,继而欣喜,终于要喜极而泣,“哎哟青瓷啊,哎哟她这是……她这是上辈子积了什么福德啊……快快快!宁公公快请屋里坐,民妇这就找人去追赵青瓷,她呀,前日告假上大同府了!”
宁泉于是向肖月娥笑道:“既如此,就烦请肖老板做主,将青瓷姑娘请回来罢。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三日之后再来请教。三日后若能接了青瓷姑娘回府,不但太子殿下支情,咱家亦是感激不尽……”
闫光听弦知音,宁公公的话虽然是说得圆融客套,却句句透着不该有的恭敬。说三日之后再来请教,这分明是给了三日的大限。若是三日之后绣坊交不出人,只怕太子府会将事情怪罪到永晟绣坊头上……
肖月娥听着打了一个寒颤,诺诺应是。见宁泉抬脚要走,她又跟上去讨好奉承了好些话儿,恭恭敬敬地将宁公公送走。
宁泉出了门,肖月娥脱力似的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不一会儿坐起身来,却是怔怔的,面上喜忧参半,心头计较半晌,抬眼喊道:“宝生!快!快去雇一辆牛车……不,雇一辆马车,我要往去大同府的路上截住赵青瓷!”
闫光见状,心头一凛。
闫光早就看出来了,太子府上,当初强接了青瓷姑娘去做绣活时,青瓷原本是不情不愿的。最近青瓷回来,又时常怔惘,对太子府上的所见所闻只字不提、讳莫如深,可见于青瓷,太子府并不是个好去处。
若是要被太子收了做小……闫光不敢想,青瓷被抬进那府里幽禁一辈子,受太子妃荼毒和磋磨,该当如何……
不行。
闫光暗暗做了决定。他不动声色,趁肖月娥回房收拾行装的时候,从绣坊后院儿的角门溜了出去。
……
京城里正四处寻找的绣娘,此刻已被靖王爷截住,携了往大同府去。靖王一路不走官道,走的尽是山林野地。
今日晴好,鸟鸣风清,靖王一行人的马车途经一片林子。
这片林子地势低洼,遍生沙果。沙果树上粉白的小花刚刚谢了,花首挂在青红的小果上,风儿一吹,摇摇曳曳。
马车里,靖王与云嫣枯坐,一直无话。靖王正倚在软靠上看书,时不时觑云嫣一眼。
却正好瞧见她掀了帘子探头往窗外瞧,一双大眼随着沙果林的起起伏伏,眼里如有星子般荡荡漾漾。
望见那些果子,云嫣心中喜欢。
沙果是云嫣的娘生前爱吃的果子。云嫣打小皮肤就粉嫩白皙,据奶嬷嬷说,是娘吃沙果吃得多的缘故。
“可是要去摘果子?”靖王合了书页,问她。
云嫣肚里馋虫被勾起,早顾不得矜持,点了点头。她犹不自知,自己一双大眼里的渴望与希冀,如星子般动人。
见云嫣有心去摘果子,靖王便命人停驻了马车。
云嫣今日上身穿了一件水红色的细布褙子,下面是一条象牙白绣浮萍翠鸟儿的百褶裙。她眼见这沙果林子,远处更有一片茂密的杂树,就仿佛见到一座宝藏,眼中欣喜不可名状。
直走到沙果树前,云嫣一路撩了青叶找寻,寻到那微熟的沙果子摘下,攥满了两只小手。
静训一路跟着,捧了若大一只碧玉荷叶盘,接云嫣采下来的果子。一主一仆,一路循着微涩的果子,不知不觉竟入了沙果林深处。越往深处,沙果越大,云嫣雀跃,玩兴正浓。
静训见云嫣心情尚好,想了想道:“姑娘,虽然有些话不该是我们当奴婢的说的,可奴婢也憋不住了。一来是怕姑娘伤心,二来是恐殿下白落埋怨。皇上赐婚之事,当真不是殿下本意,姑娘可千万别怨怪殿下……”
却听云嫣喜道:“哎,这只沙果一半青一半红!一会儿切了咱们一人一半吧!”
竟是置若罔闻。
静训再不好往下细说,只得点点头。心头却是恍然一叹,默默捧着盘子跟着云嫣往林子深处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沙果竟接了满满一盘子,沉甸甸的。云嫣额头上渗了细汗,心里满足,满面笑容,指着前头碾子般的一块大石道:“你在此处看着沙果,不要弄洒了!我去小解,马上就回来……”
静训抬眼,笑着应“是”,看着云嫣朝林子更密处走去。
小小的一个人影儿,光是看着便让人牵肠挂肚。却不知姑娘心里,是否知道殿下的真心意?想殿下自幼在宫中孤苦无依,生性冷漠,何曾与什么人交过心?可遇见姑娘,殿下笑容多了,连下人也比以前好做。不信,只看福公公和暗七最近极少挨打了,静训就知道,殿下心悦于人后,也可以是个亲切明媚的男子……然而,造化弄人,阴差阳错,竟弄成如今这个样子……
静训发了一会儿怔,便在那碾子似的大石上坐下来,开始将碧玉盘里的沙果叶子拣干净,又吹净沙子尘土。
日头缓缓西斜,林中鸟鸣渐盛,已到了倦鸟归巢的时辰了。
静训举目四顾,仍不见云嫣从林子里出来。
却有脚步声渐近,是马骁走过来了,迎头看见静训,道:“教我好找,你竟在这里躲懒!殿下见姑娘还不回去,差我过来问问。”
静训心头早起了急,道:“方才姑娘说去解手,往那边去了。我绕着这方圆一丈地找了,却没见到人。姑娘可是回了马车那处去了?”
马骁奇道:“我才从殿下的马车那里过来,不曾见过青瓷姑娘……”
静训心头一凛。强压下不安,道:“你快回去禀了殿下,看殿下和姑娘坐的那辆马车里,可还留着姑娘的布包袱?我这就去林子里再找找!”
马骁未解其意,然而静训也来不及解释,加了脚力往前头的林子里跑去。
马骁一头雾水地回来照直禀报了靖王。
靖王本来正倚在马车内的软榻上,捧着一本《大同府志》细细看着,听马骁如此一说,便伸手向对面横凳下的暗格里一探。
竟然空无一物。
云嫣离开京城时带了一个小布包。靖王知是她的细软,她宝贝得很,日日紧张她那些碎银两,悄悄藏在横凳下的暗格之内。
靖王眉头微蹙,起身将那横凳下的暗格打开,细细找了一遍,仍是空空如也。横凳上、靠枕下、茶盘旁边,四处找不见她那只小包袱。
靖王心头一凛,起身下了马车来。
此刻,云嫣早已将她的细软搓进一条细麻布的汗巾子里,捆在腰间,向杂树林的另一头跑去。
云嫣素来就是个敢想敢干的性子。她早看出这沙果丛生之处是一个低洼之地,只要跑到林子的那头,便能寻见另一条路。若运气好雇上一辆马车,便能离开靖王的钳制,直往雍州而去。
云嫣穿着一双软底的落花鞋,轻巧灵便,拼命往前奔。心头有点慌乱,又有点怕,却不知自己怕的是什么,只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然而跑出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耳边便传来静训的呼唤声:“姑娘!青瓷姑娘……姑娘你在哪儿?”
云嫣暗道不妙。她早知道静训自幼习武,没曾想静训脚力如此了得。云嫣跑了还不出一里地,就被静训赶上了——静训竟跑得如此之快。
云嫣听到呼喊声越来越近,心下急切。她想跑得再快些,可腰间绑着十多二十斤银子,两条小腿实在不堪重负。她气喘吁吁,冷汗直流,左看右看,只得就近找了一处合抱的大树,寻了树后的低处,在树根旁边蹲了下来。
心里一迭声的“阿弥陀佛”。她虽痴恋靖王,却自知此生与他无缘,也无意成他拖累,只想自寻出路。
如此想着,云嫣躲在树后,缩成小小的一团,生怕被静训找见。
可是,还没等静训追过来,云嫣却听得马蹄声得得响起,渐行渐近,一路朝她这个方向奔来。
云嫣深知,敢在这密林里纵马,此人必定是骑术了得。
刚想完这一层,云嫣便在心中暗道糟糕。果然就瞥见靖王骑着他的逸骠马,后头由马骁跟着,策马疾驰而来,眼神却四处搜寻着。
定是在找她。
云嫣把自己紧紧地藏在大树后面,缩成小小的一团。
幸而,靖王和马骁的马儿很快便从她眼前飞驰而过,呼啸而去,只留给云嫣一个急切的背影。
云嫣怦怦直跳的心,这才缓下来。
从树后偷偷探头,云嫣望着那个俊拔的身影倏忽远去。只听得马蹄声渐行渐远,马儿远远地发出一声嘶鸣。
云嫣吁出一口气。
是深深的叹息。此番错身而过,许就是一辈子了。她这一生,也许与靖王再不能相见。
等到靖王大婚那日,她仍在投奔雍州的路上。一路风雪,她连他大婚仪仗里喧天的锣鼓、喜庆的礼炮都再听不见。她终究,与靖王再无一点瓜葛了。
自此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风过,吹着林间树叶沙沙,无论云嫣如何细细地听,人和马的声音都再也听不到了。林间的日影却渐渐淡下来,疏疏如山阴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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