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云嫣的闺房之内,熏炉里芸香袅袅。云嫣还没午睡,正在穿针引线,由静训帮着搭手,缝补那只破旧的布偶娃娃。
静训眼看着云嫣一双小手灵巧至极,先在破口子里头衬垫了细布,将破口补好。再随了口子的走形,拿翠绿丝线绣了荷花的花茎。打眼看去,宛如一枝小荷恰巧被娃娃抱在怀里。云嫣使劲往那那霉烂的地方填塞棉花,尔后将破烂的糟布剪去,打上补丁。末了,云嫣又在补丁上头绣了一大一小两尾碧伟蜻蜓,活灵活现,振翅欲出,把那补丁全盖住了。
一只破布偶,竟让云嫣变成了一个鲜活可爱的布娃娃,直看得静训和云笺啧啧称奇。
剪掉线头之后,云嫣打了个呵欠。
云笺见状开始收拾针线,殷殷道:“姑娘歇息吧!方才不是说喝了桂花西酿上头么?只肖睡上一觉便会没事了!静训姐姐,您也歇会儿,便由云笺守着姑娘吧。”
静训笑了笑,拉着云笺道:“咱们俩都出去吧。姑娘歇息时不喜欢有人守着……”遂又回头一福,“姑娘有事,便打铃唤我们。”
云嫣点点头。
她脱了鞋子,把小脚收上榻去正打算午睡,却瞥见镜台上的妆奁旁边摆着一只琉璃瓶。
那瓶子晶莹剔透,看上去像是香露。云嫣的细软都由静训和云笺打理,方才她听云笺提过一句什么“香露瓶子”,想必是从靖王府上带过来的。
云嫣好奇,打开瓶子闻了闻,一股异常香甜的玫瑰香气直蹿鼻端。
小时候在锦乡侯府,云嫣便喜欢各种泛着香气的物件儿,什么香囊、香脂、香膏……
云嫣满意地合上瓶盖,却忽觉头上一阵眩晕。她扶着头稳了稳心神——想必是上午赶路太辛苦、方才又喝了桂花酿的缘故——云嫣爬到床榻上便睡了。
约摸睡了半个时辰,云嫣小歇起来,伸了个懒腰,顿觉睡梦香甜。
她一睁眼,便又看到了摆在镜台上摆着的那瓶玫瑰香露。
云嫣心中疑惑,光着脚下了床,复又将那瓶子打开,慢慢闻去,只觉一股幽凉的气味直冲脑门,让人神志一沌——差点又要昏睡过去。
云嫣定下神来后,便是心头一惊。
她一闻见那香味便昏昏欲睡,莫非这是伪作成香露的蒙汗药?靖王府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云嫣心中好生后怕。好在她只不过是睡了一觉,倒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妥帖。
然而,这琉璃瓶里盛装的东西,到底不是普通的香露。此事非同小可,断断不能让人误使了。
云嫣深知此件事不宜声张,她看了看左右,见架子床的床头有一处暗格,便将这琉璃瓶子塞了进去。
她堪堪把瓶子藏好,静训便进来了。
云嫣赶紧坐正,便听静训禀道:“姑娘,殿下吩咐,明儿一早要去山里摘野果子。姑娘可愿意随殿下同去?”
提起吃来,云嫣最是迫不及待,哪有不愿意的?再说堂堂一位王爷,如何会对山里的野果子感兴趣,还不是为了哄她高兴么?
云嫣知情识趣,也深知靖王苦心。
静训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知道殿下最最宝贝青瓷姑娘。方才殿下叫他去,问她:“青瓷儿时的布偶,你可替她好好收了?”
静训心知,殿下一直担心那只布偶会勾起姑娘伤心记忆,是以特地找她来问。便笑道:“殿下,那布娃娃姑娘自己收着呢。到底是儿时心爱之物,姑娘可希罕了,方才还拿着针线好好缝补了一番,歇晌前摆弄了好一会儿,睡觉时就放在自己枕头边上……”
靖王会心。他推己及人,想自己童年旧物,都会视若珍宝,世人没有不喜幼时玩意儿的道理。她既喜欢,也不枉小顺子一片忐忑惶恐的忠心。
靖王难得地勾起了唇角,眉间溢出喜悦。
……
翌日天不见亮,云嫣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喜滋滋地跟着靖王出了门。
这时节,海棠红了,长在山坳里的八棱海棠格外香甜,静训挽着篮子跟在云嫣身后,不停接着云嫣采摘下来的果子。
今日云嫣穿着一件水红色的杭绸短襦,下面是一条粉白竹纹提线裙子,清丽可人。
风儿吻脸轻轻,云嫣在山野间小跑着,红衫白裙,黑发如瀑,脚步轻盈得像只逆风翩飞的蝴蝶。她一见着鲜果子就撒了欢儿,生怕被风刮跑了似的,差点儿连静训都撵不上。
靖王立于树下,静静看着她。想起那日在去大同府的路上,险些教她借口摘沙果儿跑路,不由得轻蹙眉头——若他有个女儿,定然不能让她这么淘气。
福顺则站在靖王身后半步,小心翼翼的觑着靖王的一举一动,心头怨念深深——
哎,殿下明明喜欢青瓷姑娘,可就是不肯幸了她!如今王府上没有子嗣,教他这个管事太监实在难做……前阵子,不是还有人参了殿下一本么?那柳家姑娘福顺见过,跟一阵轻烟似的,不像好生养的——那种女子是供起来相敬如宾的,不指望她能绵延子嗣、能教府上人丁兴旺。再说,福顺也没看出殿下有多喜欢她。
就眼前这位赵青瓷,真真是被殿下放在心尖尖儿上疼爱的人。跟随殿下将近二十年,还没见殿下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呐!为了避太子耳目,殿下将府上砸得乱七八糟,又将青瓷姑娘藏到此处。漫说太子算计不过殿下,便是太子真能将人抢走,殿下也可以先把人睡了不是?生米煮成熟饭,太子再贤德仁义,也断不会当这种冤大头,要一个殿下曾经临幸过的女子……
哎,也不知殿下怎么想的!
真是让人煞费思量!福顺却又再不敢乱说,昨天被玉枕砸到的后脑勺上,一个大青包还没褪下去。
正胡思乱想间,只见靖王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福顺机敏,赶紧将布巾子递到靖王手中。
靖王便朝着云嫣走去。
静训拎着的篮子里,已是满满的海棠和山里红果子。云嫣跑得几绺发丝垂落下来,似垂髫孩童一般娇憨。回头见靖王过来了,一双眼睛干净澄澈如同天边云朵,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靖王替她擦了汗,又将她垂落的细发绕到耳后。
到底年纪小,她面皮下似藏着一个急不可耐、振翅欲飞的小人儿。靖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见她玩兴正浓,便放她回林子里去了。
一直到日头当空,靖王才带着云嫣往回返。
马车在林间密荫下走着,云嫣坐在马车里,喜孜孜地嚼着海棠果子,问对面的靖王:“王爷为何不吃?”
两人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云嫣刚刚摘的海棠果儿和山里红。小丫寰早已用沁凉的山泉水拔过了,冰凉甘甜。
云嫣吃着,竟向靖王绽出一个甜美的笑来。靖王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甜——仿佛她自回到赵家庄,心境便有些不一样了。
“本王不喜甜食。”靖王怕自己绷不住笑容,别开脸去,却全然不知自己的侧颜英俊无俦。
“一点儿都不甜!可酸了!”云嫣调皮道,还举了一个果子在他唇边逗他。
靖王拉住云嫣的小手,就势一把将她捉入怀中。她像个温热的小茶壶,一下子便烫进他怀里——他唇边隐隐溢出笑意。
云嫣就窝在他的臂弯,笑着仰脸看他:“那既不喜甜食,又不爱吃酸,王爷到底喜欢吃什么?”
靖王的唇角轻轻勾起:“若是好奇,跟本王过上一辈子,自然就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唇便覆上了她可口的唇瓣——不必花一辈子,以云嫣的聪明,立刻就明白他爱吃什么了。
他勾唇搅着她的香舌,细细密密地吻她……
南风撩窗,一晃而过的阳光照着靖王英俊的面孔,似透着光,云嫣突然生出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来。
如若她能一辈子与靖王在这山间相守,了此一生……云嫣突然冒出一个痴念——若她告诉靖王,她不是被指给别人的赵青瓷,她是锦乡侯府千金姜云嫣——若她是姜云嫣,她能否跟柳家姑娘争一争?
然而,云嫣刚想了个开头,突然就气馁了。
柳阁老是朝廷重臣,而锦乡侯说到底不过是个破落勋贵。姜谦凭着老侯爷的提携得了一些人脉,可是如今的世子姜云林是个败家子儿,锦乡侯府早已只剩下个空壳子了。
她姜云嫣,又如何能与柳弦音争?靖王是成大事之人,他的大业需重臣相助,娶了柳弦音,便是与内阁首辅结亲,便有了整个朝堂和文武百官,他的未来不可估量。
而姜云嫣,能帮到他什么?
心中万般无奈,只剩无声叹息。
外头蝉鸣透林,马车一悠一晃,摇碎了她满心的奢望。云嫣的眼神渐渐涣散,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云嫣却不知靖王胸中的喜悦。
眼看云嫣回到赵家庄以后,真如倦鸟归巢,整个人有了与她的年纪相符的活泼明媚。有如回到那道赐婚圣旨未下之前,她面对他时而羞怯、时而娇憨、时而淘气……有如在归云山庄那日,与他敞开心扉、倾诉衷肠、敢爱敢言的样子。
靖王放开她,看进她迷蒙的眸里,问:“……青瓷可愿意,跟本王过一辈子?”
云嫣不答,仍旧微阖着双眼,迷醉在靖王的亲吻里。
靖王想伸手捏她的粉颊,到底忍住了。原来宠爱也是会上瘾的,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成了他的眼珠子,成了他的心肝乖乖儿肉,成了他的水晶琉璃心尖尖儿……
靖王嘴角隐笑,好脾气地追问:“不愿么?本王知道了,那你就是不喜本王了?”
云嫣却没有作声,依旧闭着眼睛。
靖王知她羞怯,心中所想定是难以启齿,却偏要看她羞涩难当无法自持的样子。他抱着她,拿额角轻轻蹭她的小脸:“嗯?若是不愿,可是心底藏了别人?”
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若她心里果真藏了别人,那人必是行将就木,死期不远!
然而怀里的小人儿呼吸轻悄,没作声,也没动。待靖王低头看时,原来云嫣已经歪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年纪小玩性重,刚刚在山野间疯跑,累得不轻——靖王无奈摇头笑了——总觉得她回来赵家庄之后,似换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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