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靖王领着人马一路继续往西,傍晚落脚在左云县的一家客栈。
静训早给绿意安排了一间上房,安顿下来。
入夜时响起了闷雷,空气窒热难耐。客栈的小厮送来晚饭,绿意用过,便一边拿了扇子坐在窗前扇风纳凉,一边琢磨着近日接踵而来的事。
门口响起了静训的声音,问:“严姑娘,您歇息了吗?”
绿意心头一凛,握紧了手中的簪子,起身开门。只见静训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了一乘冰鉴,送进屋来。
绿意问:“静训姑娘,您这是……”
静训笑道:“是公子吩咐给姑娘送来的。今日的天气也太热了些。”
静训说着,将那冰鉴的活板挪开,取出镇于冰上的时令瓜果,端到绿意面前。
绿意受宠若惊,起身给静训谢了礼,惶然道:“你、你家公子太客气了!”
静训善于攻心,看绿意二十出头,生得结实大气,便道:“严姑娘,我看你年龄比我稍大,请容我叫你一声姐姐罢。”
绿意仍有戒心,一径看着她。
静训直言:“不瞒严姐姐,这几日您见过的我家公子,乃是靖王殿下。”
一道惊雷劈来,绿意大骇:那位公子、那位公子竟是传说中的靖王么?一时间绿意心头无比后怕,她前几日那么凶的吼了一位亲王,真真是活腻味了不成?
静训知绿意内心震撼,递上一片寒瓜给她压惊。绿意木然接过,一口咬过去,味道竟是沁凉爽甜。
静训继续道:“殿下对你家小姐,真正是一片痴心。小姐生病,殿下寸步不离的守着;但凡坐马车颠簸,殿下怕硌着小姐,都小心护着。因知小姐老家在赵家庄,殿下特命人翻修了那宅子。姐姐若不信,得空时可以亲自过去看看——那草屋变成了大宅子,可见殿下是爱极了小姐,以至于爱屋及乌!”
见绿意两眼直勾勾看着自己,静训又道:“殿下还发了誓,要娶小姐为妻……姐姐且想想,殿下不计较赵青瓷一介民女,身份悬殊,尚要纳她为妃,可见爱之真切——如若她是锦乡侯府大小姐,殿下便可名正言顺、明媒正娶,迎娶小姐进门,对殿下对小姐都是好事……只是如今小姐惦着哥哥,与殿下不辞而别。我眼看着殿下日渐消瘦,心中不忍、寝食难安……”
绿意听着听着,眼圈渐渐红了,流下泪来。
静训赶紧递上帕子。看绿意落泪,静训心知触动了她的心事,于是叹道:“我知小姐有苦衷,严姐姐心里也苦。有些话不愿说,也不必强求。咱们都是服侍主子的,自然是想着为主子分忧……”
绿意拼命摇着头,泪水愈发汹涌,止也止不住。就这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云嫣在锦乡侯府如何长大、如何被继母赶尽杀绝,又是如何逃婚与逃命之事……和盘托出。
静训听了,心头大骇。
她原知道京城的勋贵公卿之家,家家府上都是不能仔细看的。却没想到,锦乡侯府出了这等恶毒的侯夫人,将前房嫡女整治得不似活人!听来竟令人发指!
可想而知,姜家大小姐在府上受过多少磋磨,遭过多少荼毒!若是殿下知道她捧在心尖尖儿上的人,被如此对待,还不五内俱伤、肝肠寸断?
静训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行,这些话,万万不能禀给殿下知道!更不能教殿下为此伤神!
静训深深地看了绿意一眼。此前挖空心思要套绿意的话,如今她当真说了,却教静训犯了难。
她心里开始筹谋着,如何能将小姐幼时受的苦处瞒过殿下,如何能教绿意闭口不言。
……
话说京城这头,太子为着柳阁老回乡守制之事,到凤仪宫面见了他的母后,又往皇太后的慈宁宫去了。
太子进了正殿来时,只见太后正由贴身的宫女服侍着吃一碗杏仁酪,笑眯眯的。
流芳姑姑禀道:“太子殿下进宫给娘娘请安来了!”
皇太后闻言,心情大好,眼瞧着太子进了殿门,喜道:“琛儿,快过来!”
太子进来,依言在炕桌对面坐了,献上了一对儿玉如意,道:“皇祖母,孩儿方才去柳府吊唁,见到柳阁老。阁老说柳姑娘对皇祖母甚是想念,托孩儿问皇祖母安,又捎来这对玉如意,聊表心意。”
“真是有孝心的。”皇太后命流芳收了如意,叹道,“难为这孩子还惦念着我。这一阵子,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太子点了点头,慨然称“是”,又道:“皇祖母,目今柳府上下,真是一片愁云惨雾。柳阁老形容憔悴、忧心忡忡。担心的头一桩事,便是如今盐税新政正值关键之时,父皇日夜操劳,却不能替他分忧……”
皇太后叹道:“哎!你父皇最近身子确真不比从前。寻常人家说,五十而知天命。你父皇虽有上苍庇佑,也不能操劳太甚,也需要有人多为他分担才是。”
“皇祖母所言极是。父皇的龙体还需好生将养,怎奈柳阁老却要回乡守制三年。这扛鼎之人一撒手,父皇免不得又要劳神……柳阁老一直为朝廷殚精竭虑,虽说百善孝为先,但对于柳阁老这样的肱股之臣,忠君也是本份。柳阁老是四弟未来岳翁,也是孩儿景仰之人,皇祖母还得替柳阁老想个忠孝两全的法子才好……”
皇太后明白了他的来意,笑道:“琛儿,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罢,扯上简儿做甚么?”
太子含笑不语。
皇太后看着太子,心想赵琛和赵简终究不同。赵简无意于柳家姑娘,便会直笔笔地说“孙儿不想娶柳弦音”。
赵琛,到底多了一道弯弯肠子。
皇太后因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皇祖母我去替你求父皇?”
太子见皇太后话到此处,便应了,遂将希望父皇下诏取消柳阁老三年守制之事说了。
皇太后想了好一会儿,开口问道:“这是琛儿的意思,还是柳阁老自己的意思?”
太子恭敬道:“自然是孙儿的意思。柳阁老孝义双全,断不会提出这种请求。孙儿惦着为父皇分忧,这才来向皇祖母开口。”
太后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却转眼对流芳道:“哀家腿酸,你给捶一捶罢。”
言罢又把炕几上的果子朝太子那头推了一推,道:“这是河东山西道进贡来的沙果,酸甜可口,琛儿尝尝?”
关于柳阁老的事,太后没说应下,也没说不应。
……
隔日,皇帝下了早朝,回到养心殿,便听徐文胜进来禀道:“陛下,柳阁老之弟柳允怀,在殿外求见……”
皇帝略一思忖,便猜到柳阁老的这位二弟进宫,所为何事。柳家老太君猝然离世,按例应接到柳阁老回乡丁忧的请奏。可今日他二弟进宫面圣,必有所求……
皇帝在案前坐下,由着徐文胜捏肩,眼眸半阖。若柳允庭回乡守制,所涉繁多……
他突然缓缓睁开眼,问道:“老四呢?”
徐文胜不知皇帝心中所想何事,怎的突然问起了靖王?搜肠刮肚一阵,不得要领,只得照实禀道:“陛下,前月靖王府报备,靖王殿下前往西山别院小住。目今仍在西山别院。”
“他府上还没收拾好?”皇帝莫名怅然,“宣他明日进宫见朕。”
皇帝话音刚落,宫里头便有人悄悄递了消息出来给靖王府。
福顺一听,心头雷轰电掣,吓了个半死:皇上宣靖王明日进宫,可福顺如今上哪儿寻他家殿下去?便是寻着了,殿下明日如何能插了翅膀飞回宫里?
福顺常年在府上养着一个叫李凭仁的,身形容貌与靖王有七分相似。平日若有不相熟的人,遇到实有紧要时,拿此人侧影儿或背影儿冒充靖王,掩人耳目尚可。
可皇上,如何糊弄得过去?
皇上本就是疑心重重之人,若教皇上知道殿下离了京城,不知所踪,怕是少不得一阵轩然大波,靖王府恐大祸临头……
福顺顿觉后背发寒,仿佛刀已架在脖子上,急忙命人备车,急急跳了上去,屁股着火地出了府门。
……
话说靖王这头,早已出了大同府地界,奔着雍州方向西而去。
今日靖王晨起练剑,听静训在一边细细禀完云嫣起居饮食,便问起绿意:“她可提起青瓷……姜云嫣旧时之事?”
静训心中一紧,低下头去,回道:“殿下,绿意姑娘近日里染了热伤风,喉咙肿痛,嗓子喑哑,不便说话。奴婢也不好追问,只请郎中开了几副治疗伤风的方子,望她能早日好些……”
靖王悉微,哪怕是静训语中略带微颤,也让他听出了异样。他转眼看了静训一会儿,道:“不急一时。她若肯说,岂是伤风拦得住的?”
静训觑了一眼靖王脸色,见他神色未变,便放下心来,应道:“是。”
静训退下后,靖王半阖着眼,斜倚在凉榻上,不禁寻思——姜云嫣作为侯府千金,为何会抛家离府?依她淘气的小性子,难保不是因为想念哥哥,一时心起要往西边去寻他。她对寻哥哥如此执着,定与她哥哥兄妹情深罢?锦乡侯府对外只称云嫣死了,难保不是因为找不到她,又恐她失了闺阁名节,而对外编出的一个幌子?
无数猜测在靖王心头闪过,他一转念又想到静训方才的异样,深觉其中必有蹊跷。
正半倚着假寐,不料暗十突然滚了进来,跪在地上,将一个小纸卷高举过顶,惶惶然禀告道:“殿下!皇上传殿下明日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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