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闻言睁眼,慢慢坐起身来。他接过暗十手中纸卷,展开一看,上头确真写着,因柳阁老兄弟进宫面圣,皇帝突然问起了他来,要他明日进宫。

    然而,这纸面上的字迹,竟是靖王自己的,一式一样,模仿得炉火纯青。

    靖王眉间微展,将纸卷收进掌心,问:“小顺子在京城可好?”

    暗十乃一介武夫,不解其意,道:“福公公将信儿飞鸽传书到永隆客栈,没、没提他自己是否康泰……”

    靖王见他蠢得不透气,不再分说,只道:“退下吧。”

    “可是,殿下,皇上传殿下明早进宫……”暗十心急,斗胆提醒。

    靖王已不再理会,闭上眼睛,重新躺了回去。

    暗十只能一脸疑惑、十脸懵圈儿地隐去了。心里却慌到不行——明日皇上要殿下进宫,他都不着急么?他出宫从不报备,还不怕皇上震怒?还问福公公可好,殿下目今不应该操心他自己的安危么?前头两位亲王该挨了打,若殿下明日入不了宫,皇上再要抽殿下鞭子,该如何是好?

    ……

    翌日,宫内。

    过了晌午,皇上正批阅奏折,突然想起宣靖王进宫的事来,问徐公公:“为何还不见老四进宫?”

    徐文胜回道:“陛下,靖王殿下启奏,说是染了风寒,需卧床几日。言稍安了便坐驮轿进宫,已递了折子。”

    徐文胜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纸折子,呈到皇帝的案前。

    按大梁的规矩,皇子因私事向父皇禀事之时,皆须亲笔修书,以示孝恭。皇帝接过徐文胜递来的折子,一眼看去,眉头却深皱了起来。

    徐文胜在一边冷眼瞧着,渐渐看明白——陛下不是在看折子上写了什么,却似在细细打量着,那字里行间的运笔之气。

    一时间殿内阒寂无声,只剩滴漏声声回响,令人心头惶然。

    皇帝看了那折子半晌,正待开口吩咐徐文胜,却听外头通传道:“懿嫔娘娘到!”

    话音一落,便见懿嫔施施然进了殿来。

    皇帝抬眼看人,只见懿嫔今日令人眼前一亮——她别有情趣地学着民间小姐的打扮,穿了一袭水红色绣百合花对襟襦裙,戴一串细米南珠,发髻松松地绾着,明艳中又带几分娇慵,煞是惹人。

    懿嫔进了殿来,只见皇帝案前放着一大堆的奏折。她一下子不乐意了,拉过皇帝的手,撒娇道:“陛下……臣妾最最担心的就是陛下操劳,哪知每次来养心殿,都见陛下埋首案间。陛下!您便是为了臣妾,也要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特别爱她撒娇使小性儿的样子,闻言轻笑,就势一把将她捉住怀中,道:“爱妃所言极是!为了你,朕也会量力而行,保重龙体……”

    懿嫔身子就在皇帝怀里,故意扭了扭腰,道:“既是量力而行,何不一张一驰,出去散散心?陛下,如今天气渐凉,狩猎时节已至,不如去坝上秋狝罢?”

    皇帝挑眉。

    算一算,他竟有两年没有率众去坝上狩猎了。他突然被懿嫔勾起了兴致,问:“颦儿也想出去走走?”

    懿嫔闻言,满眼渴切,似有星子在眸中闪动,有些孩子气地点了点头。

    皇帝在她粉颊上香了一口,笑道:“好!本月着钦天监择一吉日,朕率众皇子和臣公,前往木兰围场秋狝……”他说着捏了捏懿嫔的小脸,“还要带着你这个小磨人精……”

    懿嫔羞赧,躲却躲不开,只得往皇帝怀里钻,引来皇帝更爽朗的笑声。

    ……

    周遭林密蝉噪,云嫣坐着马车,正往雍州赶路。在路不记其日,她只觉着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在赵家庄时,云嫣暗中打探了许久,才打听到赵家庄西头有个雇马车的地方,过了大觉寺的岔口,西出丹霞驿便到。那日管事的来跟她取定金,差点被机敏的静训识破。

    云嫣与那管事谋定,却不是要雇马车,而是连车带马,要将一辆马车买下来!

    管事以为是赵贤府上置办车马,不疑有它。云嫣又托管事与附近田庄上贫苦的佃户家买来一个车夫。那孩子约摸十多岁儿,名叫赵喜云,模样儿老实又本分。

    故而,云嫣此番逃遁,人马皆是她自己的。

    待到万事俱备,云嫣便拿出了那瓶玫瑰香露。

    云嫣试过了。前几日午睡之时,她特特拿出来在自己身上试了好多遍。那香露虽能让人睡去,却对身体无妨,不是害人之物。用量得当,被迷晕几个时辰后便会醒来。

    云嫣那日在大觉寺,已经事先求得了菩萨宽囿。她不想伤她身边人的心,可为了能找到哥哥,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她早准备好了,此去一路上风餐露宿。

    一路上,云嫣从不住客栈,夜间只睡在马车上,整宿整宿地将袖间的匕首握在手中。渴了,便去讨碗水渴,饿了,便和赵喜云一起嚼些干粮。

    赵喜云一路,任劳任怨,夜里在马车旁铺上草席子睡觉,为云嫣守夜放哨。赵喜云生下来便是个苦孩子,他娘死得早,他爹是个跛脚的,土里刨不出多少食儿来。眼下不过十多岁儿,吃不饱饭,身量虽高,却似竹竿子一般,细高条儿,干瘦干瘦的。

    受惯了穷的孩子,最是吃苦耐劳。他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赵家庄,心思淳朴,因一直以为云嫣也姓赵,便认了云嫣当姑姑,一路上尽心尽力侍候着云嫣赶路。

    ……

    不巧那日,皇帝刚下了旨意,传令下来,着人安排月内赴坝上秋狝,却接到了柳阁老请旨回乡丁忧的奏折。

    事关忠孝,皇帝没有立刻阅批,而是将那折子留下了。待散了早朝,皇帝去太后宫里请安,便提起这件事来。

    太后正由流芳搀了,要往后花园散步,见皇帝来了,欣然道:“皇帝来得正好,陪哀家四处走走吧!”

    待到园中,太后听闻柳阁老之事,想了想道:“皇帝,哀家望你多个帮手,但是祖制如此,柳阁老又不能不递折子……”

    皇帝应道:“母后,眼下柳阁老是国之重臣,朕对他倚重颇多。可朕若下诏夺情,又恐天下人非议……”

    太后打断他道:“天下之人的非议,皇帝何须在意?惧人非议的是柳阁老,不是皇帝。”

    皇帝点头,却听太后又道:“哀家虽不问朝堂之事,但也懂得,若柳阁老守制,朝堂难免动荡,皇帝难免费心伤神。柳阁老的二弟前日进宫,表明心迹,愿代柳阁老回乡,皇帝何不成全?”

    皇帝沉吟,道:“母后,此事所涉良多,朕还未有主张。”

    太后神色缓和下来,道:“皇帝英明,自有决断。柳阁老回乡守制,确是所涉良多。但,无论柳阁老是否回乡丁忧,简儿与柳家女儿的婚事,仍可以缓一缓。”

    皇帝闻言微愕,抬眼问:“母后何出此言?”

    太后却是不答,缓步前去,被一簇木槿吸引了注意力。

    皇帝欲追问其缘由,太后终究不肯细说。

    ……

    翌日,皇帝关于柳阁老之事的朱批发抄出来了。

    皇帝果然下诏夺情。然而,柳阁老回乡的奏章第一次被皇帝驳回后,柳阁老出于孝思,又写了第二回和第三回奏折,都没有获得皇帝批准。

    皇帝不知道的是,文书从文渊阁到宫内来回传递,距离不过百丈内外,但不论是奏章或者朱批,竟都要送到午门的六科廊发抄。如此一来,文武百官均得以阅知柳阁老的奏折和皇上的朱批,了解事情的全程。

    指使运筹此事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韦正年。其背后之人,却是太子赵琛。

    太子此举,便是要替柳阁老召告天下,夺情乃是皇帝圣意,柳阁老孝义无亏。皇帝的最后一次朱批,还说明慰留柳阁老是出于太后的懿旨。太后尊为天子长辈,尚且主张皇帝夺情,可见柳阁老虽行孝有嘉,奈何天家不允。

    如此一来,柳阁老面子里子挣足。

    然而,看到柳允庭奏章和皇帝朱批的文武百官,无不奇怪。大梁朝不是没有皇帝下诏夺情的先例,可这阵势似乎有些欲盖弥彰的故意,不禁让人怀疑,夺情是否出于皇上的本意。

    几位阁老,看完默然。尤其是左阁老左长庚,看完发抄的公文,便忽地撂下,丢到案台上,重重地“哼”了一声。

    ……

    天气愈发燠热,已是夏至时节。

    云嫣带着赵喜云,一路马不停蹄、含辛茹苦,走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到了雍州城。

    因地处边隅,雍州城内街面上随处可见戍边的士兵,随身皆带着刀剑,走来走去。云嫣塞了些碎银给守城的卫士,才打听到了威远卫驻兵的地方。

    赵喜云赶着马车,将云嫣送到了威远卫驻兵的地界儿。因马车不敢靠得太近,远远的云嫣便下了车,在驻地周围的地势转了一圈。

    “云儿,”云嫣吩咐道,“你拿着这些银子,回城里歇息几日。我去去就回,你晚些时候再来接我。”

    赵喜云体格虽瘦弱,却是一心护主,道:“姑姑,前头不知有何凶险,就让云儿随您一同去吧!”

    赵喜云心想,一路上,姑姑对他很好,很是照顾着他,他也想回报姑姑。

    不料云嫣却叱道:“军营里人多眼杂,岂是你去的地方?你就呆在城里,好生看管着车马,若有闪失,定不饶你!”

    云嫣说罢阔袖一挥,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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