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你总算醒了!”
清脆灵鸟般的声音自耳边而响。
是竹落。
“怎么是你……?”桑愿容拧了拧眉心,努力驱散脑中的昏沉,“慕璃小姐呢?我们当时……”
“你们被人袭击,你中了三箭,还伤到了肺。慕师姐没事,把你送了回来。”竹落蹙了蹙眉,担忧道,“要不是你福大命大没失血过多,肺部创口也不算严重,估计当场就没了……”
“……这样啊。”
桑愿容想,她当时那伤,应该挺严重的吧?
贯穿肺部诶。
可自己现在,又确实好好的。
“……咦,慕璃小姐呢?”她环顾一圈,没见到人影。
“哦,慕师姐说她有事,要出去一会儿。不晓得去哪了。”
“……啊?她身体……”
“她说她没事,让我别管。”竹落耸耸肩。
“……”慕璃还真不珍惜自己身子。桑愿容心里吐槽。
说起来,她是怎么把自己送回来的?明明腿脚还不方便,又有弓箭手在暗处虎视眈眈。
桑愿容心中疑虑,可既然已经回来了,说明暂时安全。
那……“竹落,当时袭击我们的人,抓到了吗?”
竹落摇头:“没有。”
“我们按慕师姐所指找了半天,没发现偷袭者的踪影,只发现了一柄被遗弃的弓弦。”
“弓是门派里所有弟子修习六艺时都有的,真排查起来比较困难。只能说大概率是门派中人所为,至于是谁……你们心里清楚。”
桑愿容:“……”
呵呵哒。
她没好气地嗤了声,心想姬如月这个神经病真是没完了。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痒,便抬起胳膊向后挠去——
“哎哎!”竹落瞪眼,“你左肩的伤还包扎着呢!别乱动!你不嫌疼啊?”
桑愿容一愣,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的肩膀、手掌,还有胸部,都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由于痛觉弱化,她几乎毫无察觉,还以为是身上衣服过于紧实。
……得,还是别让她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般想着,桑愿容脸一歪,立马挤出吃痛的神情:“哎哟哟你说得对我给忘了疼疼疼疼疼……”
竹落:“……”
好家伙,反射弧真够长的。
她帮桑愿容将胳膊放好,检查一番伤处是否开裂。查完后顺嘴一说:
“慕师姐包扎得挺好的。”
“啊?”桑愿容又一愣,“是慕璃处理的伤?”
“嗯。”竹落点头,“不过只是肩膀和手心。你右胸的贯穿伤是我包的,她说我来比较合适。
“我还纳闷呢,慕师姐干嘛不顺便一块包了,有什么合不合适不都是女的么……”
“……”
桑愿容也有点纳闷。
“你醒了。”
蓦地,清冷的嗓音缓缓而响。
离艮推门而入,一袭月白朝她们走来。
“哟,慕师姐回来啦。”竹落笑了笑,“那我走啦。”
天色已晚,她朝桑愿容和离艮摆摆手,离开了。
同竹落道别后,桑愿容看了眼一旁静立的离艮,心道自己还躺在人家正主的床上,笑了笑,掀开被子,正欲下床——
“回去,躺着。”
离艮淡然开口。
“……我没事啦慕璃小姐,回我自己屋休息也是一样。”桑愿容坐到床边,“小姐您还是注意您自己的身子,赶紧回床上……”
“躺着。”
离艮静静望着她,语气依旧无波无澜。
可不知怎么的,桑愿容听出一丝命令的口吻来。
桑愿容还想坚持:“可您身子……”
“我无事。今晚床归你,明天回去。”
“?那您睡哪?”
“不必管。”
说罢,离艮扭过头,微微闭眼。
桑愿容:“……”
她上下打量“慕璃”,只见“她”亭亭而立,独伫于窗边,确实没有往日的柔弱模样。
……也许,他身体确实恢复了不少。
得,自己先躺着吧,大不了一会等他困了再把床还他。
于是桑愿容乖乖躺回床上,盖上被子。
……不过说起来,慕璃的床好暖和,好软……比她屋里的硬板床舒服多了!
虽然慕璃脸上平平淡淡无口无心,但说到底,还是在关心她嘛。
自己不睡,还把床让给自己的小丫鬟。虽说桑愿容也没真把自己当下人看待,但毕竟慕璃视角上是对此一无所知的。
桑愿容想,慕璃其实人不错,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姐姐呢。
这般想,桑愿容忍不住轻声发笑。
“笑什么。”
离艮忽然回过头看她。
“噗,没什么,夸您人美心善~”
桑愿容冲他眨眨眼。
“……”
让个床而已。
离艮想。
桑愿容,她是因他而伤。
本来她就够弱的,也本不应该掺合到这种无聊的事来。
却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地冲上前,且真帮自己解了不少围。
呵。
人族女子,救他么……
离艮嗓间溢出极轻的笑。
他仰面,看向窗外,浸于细碎疏离的月光。
半晌,袖中一动,手指捻了四枚白日里的黑色丹药。
这是签“协议”那天姬盛承诺的,回复灵气的药。白天为对付弓箭手,他吸收了两枚,并将灵气转为独属于他的功力,施空间挪移之法杀掉了两只苍蝇。
虽说因此伤势有所反复,但之前自己假借“有事”出去,其实是找了一无人之地恢复原形,调整灵息,此刻也无甚大碍。
而且因祸得福,双腿在一番活动后反而趋于正常,如今下床行动也不会再有事。
离艮收敛目光。
……唯一的麻烦,就是天界。
他很清楚,天界,尤其逐他下界的天帝,对他的功力是很敏感的。
敏感到功力一旦恢复、现世,天帝就能有所察觉。
呵。
天帝啊……
许久,离艮发出一声轻哂,再次看向床,发现桑愿容不知何时已然入睡。
到底还是伤得不轻,需要多休息。
离艮凝视着她的睡颜。
倏忽间,手指微动。
“咔擦”一下,四枚丹药应声而碎。
离艮如白天般,再将粉末“吸收”到肌肤之中。与此同时,他的脸——或者说,“慕璃”的脸,从面颊处裂出一丝缝,开了一道金色的小口。
幻形术解除。
渐渐的,小口愈发扩大,露出一寸寸比慕璃皮肤更加冷白、更为冰凉的肤色。墨紫瞳仁愈发深邃,浅金碎屑轻舞飞扬,月光倾泻入幕。
离艮转身,缓缓踱步。
不时,消失于茫茫月色之中。
“天帝察觉,便察觉吧。”
“反正现在,先清理几只遗漏的苍蝇。”
夜。
绚蝶在极度口渴的状态下,于床上缓缓苏醒。
她起身,下意识摸向床头柜,却没能摸到熟悉的水杯。不禁撇了撇嘴,掀开被子,正要找拖鞋时听到什么动静——
抬眼一看,一袭黑袍的男子正立于墙角。
“?!什么人!”绚蝶吓了一跳,往床上一缩,随即摆出防御的姿态。
男子没有说话,只兀自摘了帽子,看向绚蝶。
绚蝶一愣。
映入眼帘的是个极好看的人,冷白的容颜清俊无瑕,似冰莲般姣好若雪。银灰长发垂落若瀑,发丝轻扬,月色映衬下散着微微荧光。
他一双瞳眸墨紫无垠,仿佛遥遥的宇宙海天。若有群星迷于其间,刹那好似沧海桑田,不识人间,未知深浅。
绚蝶盯着他,不知怎的,突然犹临深渊。
一股奇异的压迫感,来得迅猛又急切。
像极了白天时,她看到两人暴毙的那一刻——
“你——!”莫名的,绚蝶生出了强烈的熟悉和恐惧,跌跌撞撞要站起身,想要大叫呼救。
怎料,对面离艮伸出手指,在唇边轻轻一嘘。
一瞬,绚蝶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脖颈,忽然被什么蠕动的东西环绕纠缠。
绚蝶低头。
那是一条蛇。
色彩斑斓,三角之头的毒蛇。
霎时,绚蝶整个人直接凝住,不敢动也动不得。而蛇慢悠悠地盘旋而上,拧着她的脖子竖起前半身,在她面前悠悠晃动。
随后——凭空少了一半。
离艮:“……”
在绚蝶眼前,毒蛇缓缓爬入离艮所造的未知空间,直至慢慢放开她的脖颈,尾部也全然没入。
随即,绚蝶忽然觉得,自己的右眼球,似乎有些发痒。
以及,有种莫名的“挤压感”。
绚蝶:“……”
她呼吸猛地一滞。
……
啊!
绚蝶在极度口渴的状态下,从床上猛然苏醒。
她气喘吁吁,脑中不断回放方才噩梦的可怖场景,安慰自己还好只是梦,随后去摸床头的水杯——
蓦地,她一愣。
月光倾泻而下,墙角立着梦里的黑袍男子。
他缓缓竖起手指,在唇边一嘘。
“它可以是梦。”
“也可以不是。”
话音刚落,忽然,绚蝶觉得她的脖颈上,有什么粘腻的物体在蠕动纠缠。
绚蝶瞳孔缩聚,身形一滞——
……
与此同时,姬如月房间,同样上演着是梦非梦的诡异之事。
是梦非梦,呐喊无声。一切都不似真实,除了近乎吞噬的恐惧。
离艮缓缓睁开眼。
此时,他已然立于慕璃寝居,并重新化形为慕璃的模样,独立于窗前,就着细碎疏离的月光。
他看着桑愿容依旧安眠的容颜,斜倚靠墙,安然又平静地睡去。
桑愿容一觉睡到了后半夜。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刚想着自己的床何时这般舒服,紧接着缠了绷带的手进入视线,这才记起自己是在哪里。
立刻坐起身,理了理睡皱的衣裙,看向窗边。
此时,慕璃模样的离艮正斜倚着白墙,头偏向窗外,浸于月华与浅眠。
月落无声,白银的辉芒渡上他半边面颊,半透明的肌肤仿若琉璃一般,易碎而珍贵。
桑愿容微怔,随即下床,取了慕璃的外套朝离艮走去。
她走到他面前,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慕璃、慕璃小姐——别在这睡……会感冒的……”
离艮:“……”
他从梦中悠悠转醒,细长的睫毛轻轻垂动。墨紫瞳仁似有微光浮落。
他看向桑愿容,那双浅绿的眸子在月下依旧清澈盎然。
视线一瞥,瞥到她手里的外衣。
“……给我披上吧。”他道。
“好。”
为离艮披上外衣后,桑愿容又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姐,去睡吧,我已经没事了。”
离艮:“……”
他不为所动,只仍旧低敛了目光,静静注视着她。
“……”
桑愿容想,慕璃这是怎么了,干嘛一直看着她?
好像还没睡醒的模样……莫非,是做了什么梦?
这般想着,桑愿容便问出声:
“小姐是做梦了吗?梦的什么,方便告诉我么?”
“……”
离艮不语,将头扭向窗外。
他梦到了他幼时。
十万年前,诞生之际。
他出生的原因已记不太清,大抵便是六界尚未像如今这般界线分明,于是各方势力争夺不休。后来,处于劣势的鬼王为夺取更广阔的鬼界地盘,私自召唤了狱海最深处的万千恶灵,以邪术将之融为一体,从而诞生他最初的形态。
他出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杀了鬼王。
——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最开始的杀戮,纯粹出于本能,不带任何目的。
他只记得两件事。一件,就是他杀了鬼王、凝成神智形体的当天,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生灵皆灭。
另一件,就是他出生的一年里,六界纷争相继中止。
然后纷纷冲他而来,要么誓要夺到他,要么志在毁灭他。
——然后又是不过几年,所有人都要毁灭他。
他是不可掌控的危险杀器。
后来的几万年里便是数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斗争。他从没败过,就连受伤次数都屈指可数,而前来讨伐他的人被他一掌又一掌地送去了轮回。他听到这些人临死前的咒骂与呐喊,什么“你太危险了”“怪物”“不该活着”之类的听得耳膜生厌,他也不甚在意,依旧没有情绪地送一群人归西。
不过——
他倒还记得一件小事。有一次他难得受伤,自愈术也恢复得极慢,索性不治了,靠于一处树下开始小憩。
这时,一只小树妖凑了过来,而他因小憩之故,未能释放可杀它一万次的自身气息。
树妖取了枝叶,为他包扎好伤口。
他悠悠转醒。
幽魂之息自动释放,直接吞噬了它的性命。
他当时刚睡醒,尚未反应过来,等清醒时小树妖已奄奄一息,眼神中尽是不解与恐惧。
“……”
后来,树妖的父母为它报仇,结果尚未靠近他就依次暴毙。
“孽种、孽种!”他听到它们临死前如此痛骂。
“难怪这世间,谁也不容你!”
“……”
……说来奇怪。
十万年间,他不知灭了多少生灵。
结果,除了几个实力极为强劲的对手,也就这树妖一家他还残留了印象。
并且,在此之后,他学会了如何收敛自身气息。
以及,记住了一个词。
——“世无所容”。
且,在记住此词时,离艮感觉,自己是有点难过的。
“慕璃……慕璃!”
蓦地,桑愿容的呼唤将离艮从回忆中唤醒。他神情微怔,随后看向对方。
桑愿容:“……”
……是她错觉么?
总觉得慕璃……有些难过。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心想,慕璃还能因为什么事难过?
那定然是江辰那个臭渣男!
果然,虽说签了协议,但一朝一夕的感情岂是能够轻易舍弃的。
慕璃还需要时间。
如此想着,桑愿容牵起离艮的手,冲他粲然一笑,道:
“慕璃,别伤心了,有些事终究是要过去的。”她安慰道,“你还有更美好的人生呢。”
要向前看呀!没必要为了一棵歪脖子树放弃整片森林!
离艮:“……”
他无言静默,撇过脸去。
桑愿容注视着他。
……不太对。
慕璃的表情……似乎不是因放弃爱人,遭他人迫害而产生的悲伤。
而是一种……奇异的悲凉感。
很轻,很淡。
桑愿容疑惑地歪了脑袋。
慕璃……究竟在想什么呢?
她只知道,这种悲凉,绝不是放弃个渣男能带来的。
就好像是——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桑愿容不知为何会想到这样夸张的形容。
可她莫名觉得,和此时的慕璃,十分相配。
她顺着离艮的视线,朝窗外望去。
遥遥东山上,孤月如玉悬空。
除此以外,茫茫苍穹中,再无任何他物。
忽然,桑愿容想,之前她一直计划着不日离开,或许,为时尚早。
她低眉思忖了会,看向“慕璃”清冷的面庞。
——也许,她该再等等。
再等等。
桑愿容看着离艮,如此想着。
片刻,她再次牵起离艮的手,放到自己面前。
离艮回头看她。
“慕璃,你不必多想,”桑愿容弯了眉眼,眼中沁出清水似的光。
“我一直都在的。”
“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离艮:“……”
……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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