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艮怀抱着桑愿容,从水中蹚步而出。
甫一上岸,离艮便觉得女孩朝他怀里缩了缩。他低头看去,只见浑身湿透的少女正蜷紧了身子,面容微皱,仍陷入沉眠中未能醒来。
眉眼间,有一丝似有似无的黑烟状气息,正在阳光下逐渐淡化。
“……”
离艮凝视着她的面容,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
——这黑烟般的气息,是“魇”。
能将人困于噩梦之中的魇息。
此等凡间少见之物,正源于方才水下困住桑愿容的“东西”——人界形容为“水鬼”。它们专拖岸边不备之人下水,将其溺杀后再彻底吞吃。
但此地灵气充沛,又有诸多人族在此修仙,按理说阳气旺盛,天然就能抑制此类物什的生存。
离艮一边这般想着,一边抱着桑愿容,快步步入洞府。
他将桑愿容轻轻放下,让其身体斜倚着石壁。
顺手解下外袍,轻轻地覆她身上。
随即,离艮用自己最后残存的功力,移花接木般凭空传来若干柴火木枝,丢到地上。
再一记响指,木堆便兀自燃起腾腾火焰,空幽的山洞里毕剥作响。
离艮挨着桑愿容席地而坐。
低头,看向她,对方依然在沉睡。
……魇息虽已消散,但修为低微者仍会受其影响,会深睡数个时辰。
在此期间,最好不要惊醒她,否则于她身体有损。
……既如此,自己便在这里守着她。
离艮如此想着。
他并未立刻化形为慕璃模样,仍以原身之态,缓缓探手,将藏于袖中的残破符咒取出。
这是他方才水下处死“水鬼”后,获得的符咒。
正是这种会招来阴邪之物的符,吸引了“水鬼”的到来,并袭击毫无防备的桑愿容。
若非他及时察觉并出手,恐怕……
思至此,离艮微微眯眼,深紫如宙的瞳仁中,生了一抹冰冷的雪光。
这么巧,就在他们二人来此地游玩,这符咒吸引的水鬼就袭击了桑愿容。
而在此之前,提出来此游玩的,是……那个掌门,江辰。
……和他有关?
“……呵。”
结合这些天因江辰而引发的一系列事件,离艮不由轻蔑地笑出声,低头,细细打量起符咒来。
一枚徽印,在其上隐约浮现。
似乎……在哪见过。
离艮眸中浮光一掠。
他想起,数日前,那姬家的管家来找他签订所谓的“契约”时,身上衣着的织锦,便绣了一模一样的徽印暗纹。
……果然,又是那个脑子有病的姬家小姐干的。
离艮眉头渐渐蹙紧。
叫什么来着,姬……如月?
看来,自己上次施予的教训,还不够啊。
离艮眸中幽幽,抬手,翻转,残破符咒便落入火堆,瞬时化为渺渺灰烬。
“……唔……”
蓦地,就在离艮销毁了邪符时,一旁的桑愿容又将身体缩了缩,嗓子里溢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嗯?
离艮立刻丢下手中鼓捣火堆的树枝,侧过身,微微伏腰,观察桑愿容的情形。
只见桑愿容依旧紧闭双眼,无半分醒来的迹象,细长清淡的眉微拧,好似仍陷入噩梦中不得自拔。
离艮沉眸。
他应当,已经将缠绕于她的魇息尽数驱散了才是……
从相貌上看,也不再见那缕黑烟般的丝气……
正当他疑惑之时,只听得身下的女孩颤颤巍巍的,嗫嚅了一句:
“冷……”
离艮:“……”
原来是冻的。
他扭头,估算下火堆与之的距离,确定如果再拉近的话,她就要被点着了。
他又看向桑愿容,只见其除了靠近火堆的一侧略有烤干外,其他地方依旧湿漉漉的。
她披着自己的外衣,不至于那么冷吧?
离艮这般疑惑着,缓缓俯下身。
蓦地,他一愣。
浅浅覆盖的玄紫大衣,并没有将桑愿容遮得严实。
而这次出游,她本就穿得单薄清凉,浸水之后衣衫更是湿得近乎透明,内里的肌肤隐约可见,白里沁粉,仿佛吹弹可破。
从离艮的视线里,他刚好可以看到,水珠一滴一滴凝聚,沿着姣好的曲线缓缓滚落,落于地面发出“啪嗒”的清脆声响。
离艮:“……”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拉开距离,立即转过身去。
周遭一片静谧,唯独火堆嗞嗞燃烧。
离艮维持着转身姿态,沉默地坐了许久。
“……唔……还是好冷……”
桑愿容又怯生生道了句。
“……”
末了,离艮轻轻吐了口气。
再次转身,伏腰,目光却尽量避免落于桑愿容身体,慢慢转移至其面庞上。
他探手,欲将大衣盖得更紧些。
忽的,手上动作一顿。
离艮凝视着桑愿容的脸。
她的脸色虽算不上苍白,但确实不太好看。
仍有水珠在脸颊侧滑落,落于唇边,留于轻粉的柔软上。
两片柔软微微张开,颤颤地吐出凉凉的气息。
“……”
离艮微微一滞,随即,再度撇开目光。
他将视线投向手中衣物,下意识捏了下外袍。
……不够。
不够厚。
他想。
“……嗯……冷……”
迷迷糊糊间,桑愿容又嗫嚅道。
离艮静静凝视着她。
片刻,他发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叹息。
抬手,将沉睡的桑愿容缓缓捞起。
一点一点,将之揽入自己怀中。
动作极为轻柔。
桑愿容还是没有半分醒来的意思。
寒气,自湿透的衣衫和身躯,缓缓传至离艮身体。
与此同时,热量亦从离艮身上传出,逐渐覆满她的全身。
离艮再一把将外袍抽来,轻轻盖到桑愿容身上。
他搂着她,朝火堆坐得更近了些。
她的颤抖渐渐停息。
……等她快醒时,自己就化形为慕璃模样。
离艮如此想。
两个时辰后,酣眠中的桑愿容终于苏醒。
她缓缓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是快要熄灭的火堆,以及盖于身上的一袭白纱。
身下触之所及,是一片温滑的柔软。
正当她迷糊疑惑时,听得清冷的嗓音道:
“醒了?”
“!慕璃……”
熟悉的女声自背后传来,桑愿容一惊,回过头去,见“慕璃”正安静地注视自己。
“她”紫眸微沉,面色沉定,不知氤氲了何种心绪。
桑愿容一愣,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对方的怀里。
“……”
她连忙起身,随即腿脚几阵虚浮,幸好及时扶住墙壁才堪堪立稳。
离艮没有看她,兀自低敛了眸子,仿佛正盯着火堆发呆。
“……谢谢、谢谢慕璃呀。”
桑愿容挠了挠脑袋。
她想,慕璃人真好呀,居然主动抱着自己、给自己暖身子……
不仅如此,之前自己莫名落水,想必也是她……
诶?
桑愿容身形一定。
是慕璃救的自己吗?
可自己印象里,好像……
诶,是谁来着?
桑愿容敲了敲脑袋。
怎么回事,想不起来了?
落水后的记忆,突然一片模糊。
……算了,想必是自己受了惊才记不清,等回头再好好想想吧。
桑愿容这般想着,复又看向离艮。
离艮依旧盯着火堆,一言不发。
“?慕璃,你在发呆么?在想什么?”
桑愿容好奇问道。
离艮:“……”
他看着眼前残存的雀跃火光,半晌,缓缓道:
“没什么。”
他始终都没有再看桑愿容一眼。
与此同时,江辰寝居内。
江辰端坐于桌案前,正细细品着一杯香茗。
青烟袅袅升起,映于江辰眸中恍惚不定。
蓦地,背后房门“吱呀”开启,一抹俏丽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者穿金戴银,一身华贵。头上发髻里,插了一支淡黄的清桂素银簪,其下几缕细碎的流苏正悠悠然然地晃荡着。
姬如月。
她笑着走近江辰,甜甜地喊了句:“江辰哥哥。”
流苏簪子此时折射一痕阴冷的光。
江辰缓缓转身,漫不经心地吹拂清茶的香气,眼神则打量着姬如月上下。
此时,姬如月虽是笑着,却有种皮笑肉不笑的虚假感。两眼空洞无神,嘴角上扯程度夸张,仿佛是一只打扮艳丽的精致木偶,见到了自己的主人,便要依照程式,笑上那么一笑。
江辰:“……”
……看来,他施予簪上的迷魂咒,对姬如月心神的操纵,效果不错。
他满意地阖首。
“来,如月。”江辰慢悠悠地道,“告诉我,你最近为我做了什么?”
“嗯……我……”姬如月缓慢地歪了下脑袋,仿若机械般运算了一番,随即道:
“我将你给我的‘引魇符’加了我们姬家的家徽,这样即便被察觉,也不会怀疑你,只会怀疑到我头上。”她慢条斯理地说道,“然后将符藏于慕璃、桑愿容经过的河流,并成功召唤出‘水鬼’袭击桑愿容,逼得慕璃显露真容。”
“哦?”江辰眼神一沉,“真容如何?可是与我前日给你画的一模一样?”
“是,一样。”
“……”
江辰微微仰首,双眼半眯。
真让他摊上大事了……
天界叛将,斩十万魔将的“战神”、“杀神”,离艮。
居然化形为他昔日恋人的模样,在他门派里待了如此多的时日!
江辰稍稍稳住心神,看向眼前的“木偶”,接着问:
“桑愿容呢?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没有异常。”姬如月摇头,“我看不出来。”
江辰:……难道这桑愿容还是原来那个?是自己想多了?
疑惑间,他又继续发问:
“‘慕璃’救下桑愿容后,有做什么别的事么?”
姬如月认真回忆了下,开口道:
“嗯,我看见,‘慕璃’见桑愿容一直喊冷……就主动抱着她,为她取暖,直到她快醒时,才变换模样。”
“……?抱着?”江辰一愣,“你没看错?”
“没有,虽然我离得远,但看得很清楚。”姬如月肯定道,“他抱着她快两个时辰,没有撒手过。”
“……”
江辰缓慢地眨了眨眼。
按他叔叔告知他的,有关离艮这位叛将,就是个纯粹的恶鬼之鬼、杀戮之器。十万年间人挡杀人、佛挡屠佛,造成生灵涂炭无数,似乎……就和“感情”这种词完全绝缘。
不然,天帝素来仁慈,又怎会在其立下灭亡魔族这大功一件时,却要作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不义之举呢。
可现在,按理说姬如月不可能会对他撒谎,那这离艮将军,对桑愿容……
这般思忖着,江辰唇角慢慢勾起。
他有了一份不可思议的猜测。
但,需要验证。
江辰再度看向姬如月。
“如月,我需要你再去帮我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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