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若水。
明天或许是个不太好的天气,有暗沉如铁的乌云遥遥渡来,覆住本就寥寥无几的星辰,和昏昏欲睡的明月。
落月峰,山下,距离峰脚最远的小村。
村中,大部分人家早早熄了灯,陷入香甜的睡眠,偶有鼾声骤然而响,声惊如雷。
只有一户离山较远的人家,仍旧亮着微弱的烛光。
一名少妇坐于床前,一手轻轻安抚其熟睡孩子的后背,一手撑着腮,神色困倦而迷离。
不一会,她男人从另一房间出门,持着厚实的大衣轻步走来。
他将大衣盖在少妇背后,正好,将她从欲眠不眠的状态中唤醒。
“嗯……?娃他爹?你来了……?”
“嗯,你咋还不回去歇着?娃的烧还没退?”男人眼中划过担忧。
“嗯……”
少妇抚了抚孩子的额头,眉头一蹙,叹口气,“哎,退了点,没全退。”
男人拍拍少妇的肩膀:
“那后半夜我来守吧,娃他娘你先回屋休息去。”
“啊?你不一大早还要去集市进货去么?这里我来就行。”
“嗨,你男人我身体好着呢,不就熬个夜。倒是你,白天又忙纺织又带孩子,晚上真该休息了。”
男人说着便扶少妇起身。
“……那好吧,你看着娃,我回去睡会儿。”少妇依言,“要是娃有啥事,你随时叫醒我啊。”
“好,快回去歇着吧。”
男人坐在了自家娘子原先的位置上,和她一样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少妇看了他们一眼,嘴角溢出幸福满足的笑容,便扽了扽身上披着的外衣,抬脚朝房门走去——
忽然,脚步顿住。
——地面,似乎在颤抖。
“!这……”少妇一下愣住,“地震……?”
男人显然也察觉到,一手下意识扶住床板,抬头观察屋内四周。
只见入目可及的桌椅、床凳,以及其他简陋家具,全都在不停地战栗和摇晃。
且,幅度愈发增大。
男人一下惊得起身,旋即又立刻俯腰捞起自家熟睡的孩子,死死搂在怀里。
他转头,冲着还在发懵的少妇道:
“娃他娘!快跑!往外跑!!”
“咣当”一声,一面衣柜猛然倒塌,方才唤醒吓住的少妇。她连忙转身,一把抓住怀抱孩子的男人的手,然后拉着他一前一后,一同奔向屋外。
怎料,就在她一脚跨出屋外之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
刹那,砸中了她刚迈出的屋子!
“轰隆——!”
霎时,巨大的轰鸣和尘烟骤然而起,直接将少妇的身子整个震飞。
冲击将她摔落到几丈之远,砸落于地。
许久,她才缓缓醒来,身上沾满了灰尘和细小的伤痕。
“娃……?娃他爹……?”
少妇勉强且茫然地起身,脚步踉跄地返回。
“!”
蓦地,她大惊。
她看到,她的孩子仍裹在厚实的棉被中,已然苏醒,正躺在地上放声大哭。
而她的男人,却只露出了两条胳膊、肩膀、和无力耷拉的头颅。
身体的其他部位,已全部掩埋于房屋废墟之下。
断壁残垣的上端,正压着硕大的山石,纹丝不动。
“娃!!娃他爹!!!”
登时,少妇疯了般冲上前,一把将孩子捞在怀里,随即蹲下身,颤抖着探手,拍打男人僵硬的面庞。
“他爹、他爹,醒醒,别睡了!……”
她拍打其脸,见其无任何反应,又加大力道摇晃头颅。
对方依旧毫无反应。
“…………”
孩子的哭声愈发高亢撕裂。
少妇身体不由战栗,眼泪一颗一颗地夺眶而出,砸在地上。
忽的,地面又一次剧烈地震颤!
不仅如此,四面八方,山川丛林,不知从何处而起,传出了古怪的长鸣之音。其声沉郁而绵延不绝,仿佛一头沉睡多年的巨兽猛然苏醒,发出冗长而愠恼的嘶吼。
下意识的,少妇抱紧怀中孩婴。
轰隆隆的巨响虽着长鸣骤然而起,纷至沓来。
烟尘逐渐浓郁。
少妇缓缓抬起苍白的面孔,一瞬,她再度愣住。
——落月峰,山崩了。
“……”
只见她的瞳眸里,清晰地映着,整座山,塌了。
从顶,到底,整体崩解,裂成几块本就高耸入云的石“块”,然后向下陨落。
陨落于地。
再度炸裂。
随即,在响彻天际的长鸣下,无数碎裂的巨石朝四方飞去,袭向山脚稀疏排布的村庄与市镇!
“……”
少妇已然呆住。
她茫然无措地望着这一切。
“这落月峰……不是修仙的么?!”
“怎么好端端的,就塌了呢——?!!”
蓦地,她住口。
只见数幢比方才还要硕大的巨石,正直直朝她方向袭来——!
少妇登时回过神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她抱紧自己孩子,以单薄身躯死死相护。
同时,弓下腰,挡住地面上男人的尸体。
下意识的,她想护住他——哪怕已然死去——
“咣——”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袭来,带着一波酸麻全身的颤栗感。
少妇抱紧孩提,佝偻着腰。
她死死地闭上眼,万不敢动弹一分。
不一会儿,孩儿响亮的啼哭声刺破长久的寂静。
少妇缓缓睁开眼。
她试着挪了挪手臂和腿脚,竟发觉,自己的身体并无损伤。
抬眸,观察四周,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
巨石没有落于此地。
“……”
不由的,她慢而疑地直起身躯,转头望去。
一袭弟子服的身影映入眼中。
来者是名女子,墨色长发如瀑直落,只在发尾松松系了一丝红绳,赤血般的流苏在烟尘中飞舞飒沓。
她一手抬起,有宛若流水的金光自掌心淌溢而出,形成一拱无形的透明球幕。
而幕外,一幢极其硕大的山岩,竟硬生生被这奇异的“幕”,或者说,女子的一掌,直接接住,悬在了半空中,停止了下落之势。
而女子,则是微微侧首,看向少妇,扬眉一笑:
“徐阿姊,没事吧?”
少妇愣了下,呆滞地点点头。
随即,她认出来者,讶然道:
“你、你不是……”
“竹落姑娘?!”
“……”
听到“竹落”一词时,女子目光微微一闪。
旋即,她笑了笑,转回头去,继续望着她以一人之力顶住的巨石。
“竹落……嗯,目前还算是吧。”
她笑着点了点头。
少妇:“……?”
什么叫“还算是”?
她定了定神,看向容颜清淡,若竹中落叶般闲适悠然的面孔。
突然,再度一愣。
——只见“竹落”姑娘的面孔,五官颜色忽然深了些,艳丽了些。
双眸,不再是原本的乌墨,而是慢慢转成一抹绚烂的殷红。
额间,浮现出一枚奇异的花钿,其形若细长的水滴,其色亦是灿烂的赤血。
嘴唇,亦从原先的清淡若水,逐渐浓郁为丹砂似的艳红。
少妇这下彻底愣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就……变了个人?
“……”
另一边,“竹落”在自己面容彻底改变后,十分淡定地吐了口气。
她半敛眉眸,轻声自语:
“……小桑,看来是真出事了。”
“不然,只是恢复全部功力,离艮将军也不至于把整座山都崩了。”
“可惜了,这山上门派,也可怜这山下百姓……唉。”
她说着,另一只空闲的手递于唇边。
轻轻一咬,一点殷红油然而生。
葱白的手指沾着血珠,缓缓朝天举起。
“吾,殷落,以吾血敬告之——”
“以吾上古神侍之名,从此刻起,护此方生灵,无灾无难,安然如故——!”
顿时,以她身躯为始,温暖的红光若水波斑斓,从她体表流淌而出。
光芒缓缓下走,游入其脚下土壤。
随即,迅速扩张开来,覆盖了整个山村。
“……”
殷落面色平静地望着这一切。
半晌,她又轻声开口:
“祝烨,你何时来收拾此等残局?”
另一边,距离落月峰最近的市镇。
比起殷落所在之地,这里才是受灾最重之处。
落月峰崩塌时,这里最先遭难。无数仍在沉睡中的人们尚未反应,就被突然袭来的山石直接砸中、吞没,身首异地,当场暴亡;更可怜的是奄奄一息但尚存神志,却发现自己埋于废墟动弹不得之人,除了□□和呼救外,便只能期盼死亡尽快降临,结束自己的绝望与痛苦。
与此同时,天兵神将自天际飞速赶来,纷纷下落,开始动用灵力、驱使灵兽,救援此地无辜受难的百姓。
“……这,这短短一瞬,就把这附近弄成这般模样?!”
一神兵立于废墟,一边用法术抬起残垣里的一块巨石,一边愕然:
“只是那恶鬼恢复力量而已,何至于——?!”
“至于啊,这就是离艮,曾于六界杀了十万年的……杀神。”
另一神兵将碎石里的身躯挖出,下蹲手探鼻息,确认死亡后摇了摇头:
“莫忘了他出生时的传说——方圆十里,寸草皆萎,生灵皆灭……”
搬动巨石的神兵一听,身形不由一滞,随即将巨石瞬间碎裂,道:
“……幸好我们当时,是在围攻他的最尾处,连他爆发力量时的模样都没看清,就被迫撤得远远的……”
神兵边说,边似有余悸地吐了口气,随即继续催动灵力搬动巨石:
“离得最近的,怕不是全都……”
“……”
另一神兵没有再答话。
他忽然放下即将挖出的残肢,起身,缓缓仰头。
“怎么了?怎么不继续挖了?”
欲般新石块的神兵发问。
“…………抬头。”
“?”
神兵不解,抬起头来——
怔住。
——他看到,无数诡秘的黑气,正汇聚、盘旋于废墟上方。
周遭,青烟般的怨魂亡灵正迅速上浮,然后被它统统吸纳。
“这……是那恶鬼,它在做什么?!”
他慌道,同时紧紧把持武器。
“……”
蓦地,在黑气吸纳了部分亡灵后,它突然后撤凝缩。
缩到一定程度,于半空中停住。
旋即,一转攻势。
竟向二位神将奔涌而来!
“!!!”
黑气速度极快,他们根本躲闪不及,连忙祭起兵刃,施法抵挡——
毫无效果。
他们被顷刻间吞噬。
下一刻,传出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不光是他们。
几乎所有尚在救援的神兵,都被这诡异绝伦的黑气突然袭击,然后包裹、吞噬,紧接着便是血肉撕咬、筋骨啃噬的瘆人声响,仿佛是野兽在吞吃它的猎物。
猎神。
恶鬼,在猎神。
后者,几乎毫无抵抗,直接全军覆没。
忽的。
一束细光,从天而降,穿透黑气。
黑气滞了一瞬。
被穿透的部位,竟不由自主慢慢扩张开来,形成一面圆洞。
随即,几名尚未来得及被噬尽元神的天兵,从洞中显露而出。
很快,他们的残躯坠落而下。
其中一神,尚存一丝意识,察觉自己摔落于地。
他勉强睁开眼,看向那束光的来源。
——那是一柄剑。
一柄通身雪白,流光晶莹的长剑。
剑柄与剑身交接处,镶了一枚玉石。
其上,刻有两字,“乾三”。
“!”
那一瞬,神兵瞪大了眼。
下一刻,一袭白衣胜雪映入眼帘。
是名男子,雪衣莹莹,金纹绣底。
他头戴玉冠,披风皑皑,缓慢而从容地穿过废墟,穿过尸体,穿过倒地的神将。
他徐徐走至剑旁,抬手。
剑身一凛,随即自动破土而出,横入男子掌心。
男子不急不缓地仰头,望着天上仍在盘桓萦绕、吞吃神将的黑气。
半晌,他举剑,对准它。
开口,声音清淡若水。
“离艮将军,放过本帝部下。”
“有任何问题,冲本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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