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艮祝烨离开阎罗殿，已过半个时辰。
冥王因有要事，也离开此处前往他方；独留殷落一人坐于厅堂之内，静等两人归来。
她心情稍有缓和，轻舒一口气，拾起茶杯含抿，终于能尝到其氤氲的馥郁香气。
饮完，放杯，这时祝烨一人从殿外进来。
他见只有殷落留于殿中，关上殿门，冲她温润一笑。
“只有你？离艮将军呢？”
殷落不解道。
“我已经放他入墟界了。”
殷落眉间一挑，观察祝烨周身，见其仍旧裂纹斑驳，似一尊残缺的玉雕，不由疑惑：
“你没要回元神？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元神啊……就让他先留着吧。等找回桑愿容再还我也不迟啊。”
祝烨笑着眯了眼，款款落座于殷落身侧。
“至于什么交易……这是秘密。”
言罢，他还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
“……”
殷落熟练地翻了记白眼，扭过头去：“你又来这套，无不无聊。”
“哎呀，什么事都说开了，那多无聊，把谜底放最后揭晓才有意思啊。”
祝烨笑眼盈盈。
殷落懒得理他，端起桌上茶杯，又润了一口嗓间。
“……你方才，拿桑愿容反要挟离艮，我还真没料到。”
她神情看似随意，轻笑一声：“要是离艮真不顾小桑的感受，一时上头屠戮无辜生灵，你会怎么办？”
祝烨：“……”
他嘴角温润的笑意收敛了些。
“……也没什么，那就与他拼命罢。”祝烨话锋一转：“你呢？不也会么？”
你也会拼命阻止他，不是么？
“自然。他太危险了。”殷落毫不犹豫道。
祝烨点头：“嗯。本来，我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姑且拿桑愿容那么一试。”
“结果，我成功了。”
“这位人挡戮人佛挡屠佛的杀神，终于有了软肋。”
说至此，他松了身形，放浪不羁地斜倚椅内，悠悠长长地吐了口气。
“以后，关于他的很多问题，都会好解决很多啊……”
殷落：“……”
她不言不语地静视祝烨，片刻，站起身。
“……看来，你背后的那帮老顽固，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他了。”
殷落扬手，掸去袖上沾染的冥府阴气。
“罢了，我找个地睡一觉，小桑离艮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言罢，便径直离开阎罗殿。
祝烨凝视着殷落纤细挺拔的背影，目送她慢慢远去，直到发尾间的细红流苏彻底消散于视线。
半晌，他低垂眉眼，轻声道：
“若届时真要处决离艮，你会怎么做呢，阿落。”
“离艮虽危险至极——却，也是帮你报了万年之仇的恩人啊。”
墟界。
四周俱是沉沉若夜的昏紫色彩，仿佛漫无边际的混沌柔幔，在无垠空间里不断飘荡氤氲，犹如虚幻梦境一般。
桑愿容躺于无形之平地，神智渐渐苏醒，慢慢睁开了眼。
她睡眼惺忪，似是做了许久许久的梦，小手拢唇打了记呵欠，摇晃着身形悠悠站起。
“……嗯……？我这是……？”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臂肘，其上皮肤与衣着皆呈半透明状，颇有一种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试着捏了捏——能捏到实体。
仍有血肉与骨头的质感，只是没什么体温，泛着微微的凉气。
“奇怪，我怎么成这副模样……？我不应该，不应该，已经——”
生前的记忆开始纷至沓来。
带“慕璃”逃跑、“慕璃”主动自爆身份、两人逃脱神将追杀、前往后山灵泉……
“……”
然后，替那位……离艮，挡了那么多箭。她现在，应该死了，对吧？
那自己这个状态……是灵魂体吗？
桑愿容转了转身，打量自己半透明的周身。
奇怪，看模样确实像个魂魄，可为什么又能触碰到实体呢？
还有这周围，一片茫茫无际，暗沉如宙……什么都没有，这是传说中的冥界吗？
“这里是墟界，是六界之间的缝隙，属六界之外。”
蓦地，一句泠若清泉的女音自桑愿容背后响起。
“你的身体之所以会呈现这种奇特的状态，是因为墟界会令其内之物‘非实非虚’，从而使灵魂亦可接触。”
“……”
桑愿容转过头，看向说话的女子。
在看清来者的相貌后，她一愣。
“你好呀，桑愿容。”
女子一袭翩翩白衣，款款行至桑愿容面前。
“我是慕璃。”
“真正的慕璃。”
“？！”
桑愿容惊得后退了一步。
随即定神，细细打量起面前女子来。
青丝长发仿若水缎，自瘦削肩头流淌至一握腰际。胜雪的脸庞似是易碎的琉璃，婉和而清冷，墨紫的眼瞳仿佛盈入了寰宇。
……是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容，除了眼眸。
亦与原书里，描写的那位白月光几乎一致。
……也，与之前离艮假扮的模样——找不出任何差别。
桑愿容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想起，与离艮逃亡前，他曾说“真正的慕璃早已死去”，再结合自己此刻便是灵魂体状态，那对方……
“……你死后……也来了这墟界？”她试探着发问。
慕璃微微点头。
“我被那位离艮……将军，杀死后，又被他丢入了海天囊，从而来到此地，魂魄一直飘荡。”
“？！”桑愿容再度一惊。
“你说，是离艮杀了你？”
“……我还是，先把我的故事完整告诉你吧。”
慕璃说着，就在桑愿容身边从容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
桑愿容与慕璃并坐于混沌之中。
很快，在慕璃的一番叙述下，桑愿容便知晓了这位白月光在江辰、姬如月的三角恋中屡遭迫害，以致重病卧床，最后被路过的离艮终结性命的全部过程。
提到自己最后被杀死，慕璃并无什么怨言，只是耸耸肩：
“他帮我提前结束了痛苦，倒也不错。”
“唯一不好的，就是连我尸身一块丢到这里，害的我没□□回。”
“不过我在这里过的也挺好，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
桑愿容内心惊讶与恍然同存，并努力地消化海天囊、墟界等这些原书中未曾出现的概念。
“六界缝隙……海天囊是入口……诶？”
她很快察觉不对。
“那为何，我死后，没有去冥界，而是来了这里？当时……应该没有谁用海天囊把我吸纳吧？”
“……”
慕璃歪了脑袋，看向桑愿容。
“我猜，也许是因为，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吧。”
“？？！”
桑愿容惊得直接站起。
“你……你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慕璃依旧安然端坐，面上笑容天真无邪。
“我方才说，这墟界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源于它的特性——全知。”
桑愿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慕璃也站起身，随手一挥，一张屏幕虚影显现在两人之间。
桑愿容定睛，瞳孔立时收缩——
影幕里的，正是她穿越前、现世中的模样！
“所谓全知，就是可以查阅任何人、任何事的过去与当下。”慕璃解释道，“我也是入墟界不久，想知道这离艮将军为何杀我，心念一动，它便自动浮现了出来。”
“我看到他假扮成我的模样，且随着时间发展，一路演到了姬如月要杀他和你的那晚，随即便注意到，你的举止，和我身边以前的桑愿容不太像。所以，我便想看看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桑愿容：“……”
她盯着屏幕里穿着现代装，正在追原书狗血剧情的自己，嘴角抽了抽。
“你……看到我手上这本书了吗？”
该不会，这位白月光还把原本该发生的剧情都过目了遍吧？
“啊，看完了。”
果不其然，慕璃点了点头。
随即，她蹙眉：
“真够恶心的。”
“江辰，姬如月，以及……恢复了记忆，还能心安理得和江辰在一起的，我捡来的那个丫鬟。”
“……”
桑愿容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完了这些剧情后，我便对你，还有离艮假扮的我生了兴趣。我想，我倒要看看，你们会如何演绎接下来的故事。”
“于是这些日子，我随时随地都在看你们的进展，直到现在，你也来了墟界。”
慕璃徐徐道来。
桑愿容：“…………”
……怎么有种被偷窥的感觉？
不过，毕竟自己被人顶替，身边人也被顶替，也不怪她这个原主想知道这些顶替者们会干出些什么。
不由自主的，桑愿容表情有些复杂。
看着别人用自己的脸，做些完全不符合自己举止的行为，应当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这般想，她看向慕璃，见对方继续道：
“我啊，看着一个被神族追杀的鬼，男扮女装成我的模样，被一个魂穿的你成天照顾，他天天懒得说话沉默寡言，你则拉着他要当姐妹，要当家人，我真的是……”
……很不舒服对吧。桑愿容如此想。
慕璃：“我磕到了。”
“……”
桑愿容：？？？
不是，什么，你磕到了？？
你磕到了个啥？？
“哦对，你应该还不知道。”
慕璃看桑愿容一脸震惊，嘴角勾起一丝调皮的坏笑：
“离艮将军，他亲过你了。”
“那天，趁你睡着的时候。”
桑愿容：“？？？？？”
“不信是吧，来来来，我们现场回放～”慕璃手一扬，屏幕里的画面切到某个昏暗的屋内。
桑愿容定睛，只见自己浑身无力地躺倒于床，被恢复原有样貌的离艮以手遮眼，两人距离渐渐暧昧。
自己毫无察觉，对他诉说衷肠，说自己会一直在他身边；而他，在自己彻底入眠后，缓缓俯下身，目光愈发深沉……
看到屏幕里两人鼻尖相触时，桑愿容默默捂上了脸。
这……是……什……么……发……展……啊……
另一边，慕璃两手托腮，好似怀春少女般娇俏可爱，两眼晶亮：
“哎，我又磕到了。”
“话说在你们那个世界，我这是不是叫什么……吃了一嘴狗粮？唔，我学了一丢丢你们的词汇，应该没用错吧？”
桑愿容：“……”
“好啦，你别自闭啦～”
过了好一会，慕璃拍了拍埋得像只鸵鸟的桑愿容，脸上揶揄不减：
“对于这位神将大人的喜欢，你有何感想？”
“……”
桑愿容慢慢将头抬起，神情木然。
“我也不知道。”
说到这，她有些挫败的叹了口气，弯腰抱住膝盖。
“更何况，我现在都死了，魂魄也被困在这墟界……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喜欢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呢？
桑愿容失落地想。
自己……就这样没了啊。
慕璃：“……”
她歪头，打量桑愿容萎靡的神色，口中不言，心中却道：
我可不这么想。
按着那位离艮将军曾于六界的“事迹”，他会轻易接受你的死亡？
她复又坐回桑愿容身边，随手一挥，屏幕画面再度切换。
“哎，别想这么多了。”
“反正现在也是闲着，不如……你想不想看离艮将军的过去？”
“想不想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
桑愿容低眸想了会，点了点头。
她仰面，看向屏幕，和慕璃一起排排而坐，似是看电影般望着画面飞速倒转……
忽然。
背后传来微沉的脚步声。
“……桑愿容。”
——以及，少年清冷、颤抖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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