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穹顶空无，沉沉似铁。
血色长河于乱岩间缓缓流逝，岸边尽皆枯木昏鸦。
时有幽魂飘荡其间，但更多还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魂灵，在鬼差看押下依次前往奈何桥与轮回井。
冥界深处，阎罗殿。
殿外，除了鬼差外，多了一些神族士兵，两者一同严密镇守。
殿内，天帝祝烨，神侍殷落，均坐于一方骨椅中，手持冥界特有的清茶。
恶鬼离艮并未入座，只兀自立于窗边，背对二人，目光遥遥而幽远，不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只是，抱怀的双手，其指尖始终掐紧长袖，道道褶皱愈发明显。
殷落：“……”
她望一眼离艮，摇摇头，低眸看向所捧香茗。
冥界的茶有种特殊的芬芳，仿佛奈何桥畔漫山遍野的彼岸花香。
但她一点品尝的心思都没有。
……所谓的“冥界有消息”，就是冥王可以通过生死簿，查阅桑愿容魂魄的下落。
结果，自冥王入内屋后已过了半个钟头，他仍没有出来给个确切答复。
殷落想，若桑愿容当真魂飞魄散，后果恐怕绝非神族陪葬这么简单。
离艮如今力量恢复了十成十，只要他想，把六界杀得尸横遍野，生灵皆灭，不是没有可能。
……哎，头痛。
殷落不由敲了几下脑袋，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对面的祝烨。
只见祝烨已然捧着冥界特有的精致骨杯，轻轻吹拂其上热气。
随即，唇瓣轻轻一抿，十分云淡风轻地品着茶茗。
他的躯干仍旧是破碎之态，皮肤裂纹斑驳，配着他温文尔雅的面庞和悠然闲适的举止，显得尤为诡异难说。
殷落：“……”
……不是，你元神还在离艮手上呢？
小桑若是真有个好歹，第一个死的可就是你这个六界之首。
你为何还如此淡定？
“……呵。”
似是察觉对面不解的目光，祝烨抬眸，与之四目相交。
随即，眯眼，笑得恬淡又寻常。
殷落：“……”
她挑了挑眉。
老狐狸。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三人便在这诡秘的氛围里一言不发，直到内屋的门轻轻一响。
离艮立即转身。
冥王衣着似乌夜般漆黑，缓缓行至祝烨面前，朝着仍然安坐的天帝行躬身之礼。
“陛下。”
“直接说结果。”祝烨以杯盖拂开热气，没有看对方。
“……是。”冥王瞥一眼离艮，目光中似含不安，随即继续对祝烨毕恭毕敬地道：
“臣，未在生死簿上，查到有关桑愿容的任何下落。”
拂热气的手一顿。
殷落：“……”
“咔擦——”
蓦地，离艮脚下的石砖绽开一道裂纹。
他缓缓抬头，视线幽幽地注视着冥王，片刻，嗤笑一声：
“你们，耍我？”
刹那，似有恶灵于殿内浮动而显，低声嘶吼，眼神虎视眈眈。
殷落眸中一暗，指尖一捏，下意识聚集防御的红光。
冥王则深吸一口气，没有看离艮，目光始终紧盯着祝烨。
唯独祝烨，模样始终淡然处之。
半晌，他道：
“冥王，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出口。”
离艮：“……”
恶灵的嘶吼声稍弱。
冥王向祝烨又行一礼，随后转过身，看向离艮：
“此事非常古怪。按理说，桑姑娘只是一介凡人，即便是魂飞魄散，生死簿上也不可能没有任何记录。”
“而生死簿，没有任何生灵可在其上擅作修改，哪怕是陛下，哪怕是你。”
“……所以？”
离艮微锁眉头。
“……我有个猜测。”冥王道，“我翻阅了生死簿上所有与桑姑娘类似的情形，发现除了桑姑娘外，其他人死后魂魄不知所踪，只有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
“……被神界之物——‘海天囊’吸收后，魂魄去向也不会在其上留有任何记录。”
“所以，我猜测，桑姑娘的魂魄，会不会去了海天囊背后连通的空间。”
“如要验证，十分简单，进入海天囊去寻找即可。”
说至此，冥王复又转向祝烨，躬身道：
“现在，急需一枚海天囊。”
祝烨停止拨弄茶盖。
唇角，微微勾起。
殷落：“……”
——海天囊。
是由祝烨创造而出，可容纳万物的神界之器。据说其容纳万物的原理，是在于此囊是一个连通特殊空间的入口，而该空间无边无际，极其广袤。
而这所谓的空间……
“……墟界。”
离艮开口，眸光微动：“是六界之间的缝隙。”
“自六界诞生之初便已存在，且存在至今。”
“不错。”冥王点头，“那里脱离六界之外，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致使生死簿的记录出现了遗漏。”
一时，殿内静谧至极。
离艮想起，早前，初来落月峰，在重伤之际，他以幽冥之息杀死了慕璃，随即便用自己唯一一枚海天囊，将慕璃的尸体和魂魄关了进去。1
然后……徒手捏碎了。
他登时涌出后悔的情绪。
……而如今，虽然自己现在功力全然恢复，空间术法得心应手……
但，想要在不同空间之间自由穿梭，前提是他必须能大致确认目的地的方位。
可他从未入过墟界，自然不知其方位何在，便无法使用此类术法。
这般细想，他缓缓将目光转向祝烨。
祝烨伸手，入袖，从袖中取出一枚崭新的海天囊。
“哎，真巧，这次出门前我恰好带了。”
他温润地笑着，站起身，将小囊轻巧一抛，复又握回掌心。
“虽然只是推测，但，只有去了墟界，好好找寻一番，才能确定桑愿容的魂魄是否流落此处。”
他把玩着手上的囊球。
“海天囊为我所造，其通往墟界的入口，可由我所开，亦可由我所闭。”
他看向离艮，见离艮紧紧盯着他，继续不疾不徐接着道：
“只要我想，你此刻便能通过海天囊进入墟界，找寻你在意之人的魂魄。”
“找到了，便用空间传送一同归来；找不到，便先回来，再想方法。”
“你是这样想的吗？离艮将军？”
“……”
离艮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
祝烨打量着他，笑容温润加深。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是叛将，是杀神，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鬼。”
“我，正是代表他们，前来处决你的。”
“……”
离艮双眸骤然一沉。
大殿内再度寂静如死。
殷落和冥王注视着无声对峙的一神一鬼，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
片刻，离艮微微仰首，目光冷峻，嘴角咧开一丝讽笑。
“你不想要回你的元神了？”
他抬手，掌心浮现一圈莹润的光。
祝烨表情并无所动，甚至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你大可以现在就摧毁了它。”
“毁了，我便无了，这海天囊便再也不能通往墟界。”
“…………”
离艮周遭黑气陡生，恶灵再次蠢蠢欲动，发出狂暴的低吼。
“若我留你性命，让你看着我——”
他舔了舔唇，“从神界起，一界一界地杀，直到你让我去找她呢？”
冥王&a;殷落：“！”
他们一齐看向离艮，见他眸中再如赤血，杀意暴露得淋漓尽致。
……离艮没在开玩笑。
他真的干的出来。
“好啊。”
可，祝烨依旧漫不经心，甚至轻轻笑出声。
“现在就杀，来，杀给我看。”
“？！”
冥王不由大惊：“！陛下，这……”
殷落：“！……”
祝烨想干什么？
她定神，只见祝烨仍旧淡定从容，拂了拂衣袖，道：
“你若真要大开杀戒，我拦不住你，谁也拦不住你。但是，在我开启墟界入口前，我定会让那些枉死者、幸存者知晓——你，就为了救一名名为‘桑愿容’的人族女子，在六界之中肆意屠杀。”
“届时，就算你能将桑愿容带回，世人该如何看待她？”
“你想让她和你一样，漂泊流离——”
“——世无所容？”
“！”
离艮一下怔住。
杀意骤减。
祝烨察视着对方的神色，继续侃侃而谈：
“更何况，如果桑愿容知晓，你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她——她会怎么看待她自己？红颜祸水么？呵……”
他轻轻一笑，接着道：
“她不是你，她是个善良柔弱的人族姑娘，担不起如此惊天的血债，背不起这般沉重的杀孽。”
说着，祝烨起身，轻轻摇晃杯中茶水，踱步至离艮背后。
他收敛全部笑意。
向来润和的目光里，生了一丝冰寒。
“你喜欢她，你在意她，觉得她是你唯一的容身之所。”
“你也确实可怜，孤独了十万年。”
“但，这种为了一人，便要负尽天下、不顾一切的心思，桑姑娘会认可吗？”
“……”
离艮没有任何言语。
殷落望着他，细细定睛，发觉这位杀神叛将的神情里，竟不自觉渡了一层细微的惶然。
他在想什么呢。
她一言不发，双手抱怀，指尖时不时轻敲臂膀。
另一边，冥王打量着祝烨凝肃的神色，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道：
“……之前不久，因桑姑娘不慎为神族所杀，离艮便能弄塌一整座山，导致山上山下近万无辜者的死去。”
“真不知，若那桑姑娘回来得知这么多人因她而亡……会作何感想。”
“人界，人族，又要如何看待桑姑娘？”
“…………”
离艮眸光开始微颤。
第一次，他神情出现动摇之色。
黑气渐渐消散，杀意慢慢淡化。
“……”
祝烨将茶杯盖好，放置桌上一角。
随即，他缓缓走到离艮身侧，没有看他，目视前方：
“现在，还要拿无辜者的性命，来要挟本帝么？”
“……”
“……你想怎样。”
半晌，离艮幽幽抬首。
眸中已不再殷红血色，恢复为以往的重紫深沉。
祝烨回头看他。
“你想怎样，才肯放我入墟界。”
离艮轻声道。
祝烨心中松一口气，面上却是半分未显。
他微微一笑，展臂，抬手。
“移步，我们详谈。”
注：1此段剧情在第三章有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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