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酆都郊外,关押离艮的牢狱处。
数名神兵刚刚交接岗位,俱神色肃穆、目光如炬,持兵刃伫立。
忽的,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踏而来,士兵们振奋精神,扭头看向来者,却只见一抹红幔似的光从眼前飘过。
赤色一飘而逝,殷落艳红若火的面容显现而出。
士兵目光忽然空远。
他们一齐垂首,恭敬道:“神侍大人。”
殷落微笑,淡然嘱咐:“下去吧,不要打扰我们。”
“是。”
下一刻,士兵们纷纷退场,甚至无一人询问殷落所来何事,更对其身后的人族女子视而不见,仿佛她从未存在般。
桑愿容:“……”
殷落回头,嫣然一笑:“进去吧,给你半个时辰。”
随即,她打一记响指,一记红点自指尖而烁,很快钻入桑愿容的身体。
“如此,你可以直接进到牢房里,与他离得更近些。”
在一阵清桂似的沁芳中,离艮缓缓睁开了眼。
紧接着,瞳仁缩聚。
桑愿容已然坐于他的对面。
她甚至是直接进入他的牢房中,与之不过一拳之距。玉藕色的肌肤上,一袭清浅绿衣若雨后春草。
“……桑……”
下意识的,干涸的嗓眼便要溢出他极为熟稔、也极为喜爱的字语,脑中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于是生生咽了回去。
离艮慢慢缩回自己欲伸的手,重新搭回自己的双膝。
视线收敛,他的脸庞又重回阴翳。
抿唇,没有再开口。
桑愿容:“……”
离艮的一系列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她心中没来由的涌出一股酸涩,好似一口咬到未熟的青橙,泛了丝丝的苦。
她微歪脑袋,打量离艮周身,很快朝察觉隐有浅金浮动。细细看来,便发现其四肢、脖颈上流淌的缠密符文,知晓这是为他而设的枷衣拷锁。
许久,桑愿容主动打破沉默的僵局。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
离艮没有开口。
蓦地,他缓缓抬起食指,点向桑愿容的眉心。
桑愿容一怔。
旋即,几缕幽幽青黑的气息自她额头蹿出,缠绕于离艮指间。他一勾,一收,这些游蛆般的诡魅之物便于空中尽皆消散。
离艮心中松了口气。
残存桑愿容身上的幽冥之息,已被他全部引出、销毁。
它们再也伤不得她。
这般想着,离艮忽觉嗓间一股腥甜。
胸脯略一起伏,他将欲出的黑血全部返入腹中,外表看不出丝毫异常。
祝烨设了禁制,让他不能擅动功法。
动了,便会遭受反噬,承受一时辰刀割锯凿的痛楚。
这不重要。
只要她未察觉便好。
如此,离艮缓缓撇开脸,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触及至女孩,哪怕一衣一角。
淡唇轻启,他听见自己低声道:
“你回去吧。”
“你无事,便好。”
“……”
桑愿容抿紧了唇瓣,齿间下意识咬住。
她的耳畔,殷落正远程与她解释着,离艮此刻擅动功力,会受到怎样的反噬。
他怎么什么都不说?
他对她好,为什么偏要瞒着?
他不知道今晚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桑愿容心中酸楚更甚,可最终,她没有点破对方,只手指在地上轻轻划弄,有意无意地触碰离艮的衣边。
“……我承认。”
蓦地,她主动道。
“被你的气息吞噬而亡,非常的……恐怖。那滋味,我不想再受一次。若说我不会因此对你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桑愿容叹了口气:“加上我知晓你只因恢复力量,就导致一整座落月峰的崩塌,还有那么多百姓的死伤。”
“我能理解,为何神族要对你赶尽杀绝。”
“你的力量,着实恐怖。”
“……对不起。”
半晌,她听到对方低声道。
桑愿容却摇了摇头。
“可是,你是因为我死在你面前,才会收不住威力,导致那么多伤亡。”
“若真论责任,我也该担其一。”
离艮立刻抬头,注视桑愿容:“不,这与你——”
“你听我说,离艮。”
桑愿容打断他,“接下来,天帝命你恢复落月峰的原貌,并复活所有无辜受难的百姓——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她神色认真。
“……”
离艮低眉。
片刻后抬眸,看向对方,茫然答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对此的想法。”离艮低落的声色中携一丝惑然,“自己,该对此有什么想法。”
“没人教我。”
他的神情,与数玩年前,对月自问“我是谁”时,几乎别无二致。
桑愿容沉默。
牢内一片鸦雀无声。
“……但,如果,我把这些死去的凡人,想象成你。”
突然,离艮话锋一转。
“我会疼。”
他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这里,会很疼。”
——比此刻遭受的痛楚,要疼不知多少倍。
他笃定。
“……”
桑愿容讶然地睁大眼。
他在学着……共情吗?
学着与自己曾经漠视的生灵们共情?
通过……她吗?
一霎,桑愿容不知心中是何种思绪,青橙般的酸涩似是融了薄浅的暖意,于心间徐徐淌之。
片刻,她垂下眉眼。
“我……为何如此得你青睐。”
“我其实没有做什么,照顾你也没有照顾得很好,说要带你走也只是单纯地尽一些情谊。”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而且,全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的过往,纵然我会同情你,恐怕也会选择躲你躲得远远的。
此乃人之常情。
所以……何必如此对我垂青?
桑愿容心中悲戚地想。
“我也不懂。”
离艮微微摇头。
“我只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
会哭,会笑,会觉得无奈,会倍感担忧。
如此,自己才是一个活着的生灵,而非杀器,也非行尸走肉。
桑愿容眸间一动。
“!”
蓦地,离艮一愣。
他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桑愿容。
此时,桑愿容拉他入怀,下巴搁于他的肩,两手环过其腰,抚上他的后背。
“……虽然被幽冥之息侵蚀真的很痛苦。”桑愿容低声道,“但我知道,你绝非故意。”
那时,我看出了你眼中的迷茫和无助。
“可是,我现在活的好好的,你又帮我清除了残余,那么我对你的恐惧,便只是我自己要处理的问题。”
“……”
离艮微微张口,没有说话。
他犹豫再三,再也忍不住,主动探上女孩纤细的腰肢。
两人在牢中相拥许久。
桑愿容放开对方。
“……我想试试。”
她忽然道。
“?”
桑愿容未作解释,起身,在殷落法术相互下穿过铁栏,出了牢房。
脚步匆匆。
下半夜,酆都某处,祝烨寝居。
他没有入睡,独身一人坐于窗边,手握一卷竹制书册。
蓦地,桌上烛火一烁,祝烨唇角轻勾,侧首侧出细微的弧度。
“虽然你我相识多年,关系匪浅……”
“但,且不论本帝身份尊贵,并且还是位男子——你深夜贸然造访,委实有些不妥。”
言罢,起身,看向门口。
只见殷落正双臂抱怀,斜靠着大开的木门,冲祝烨扬了扬眉。
她身侧,清浅碧裳的桑愿容正两手相叠,略有紧张地垂眸道:
“天帝……陛下,民女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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